昆明这座城市向来对“冬天”没什么概念,在全国人民都把自己包成粽子的时候,云南人依然穿着单薄的衣服,外加一件外衣。我属于不太抗冻的,所以我在里面还加了一件秋衣,这可是北方人过冬的标配。
前天带妈去翠湖游玩了大半天,因为西伯利亚海鸥已经如约而来,妈一直想看。我倒是没什么兴趣,因为我已经在昆明呆了八年了。妈是今年年初刚被我接来的,所以她依然怀有强烈的好奇心。
湖岸上异常热闹,游客自不必说,卖饲料的,专业拍照的,卖玩具的,叫卖声络绎不绝,甚至连擦鞋的都比平时多了许多。太阳很强烈,照得人身上暖洋洋,虽然已进入十二月,但这里没有一丝冬天的气息。
妈终究还是没有见过这种景象,成百上千只海鸥在翠湖中叽叽喳喳的喧叫,稍有人喂食,就会聚集过来,吃完了,又成群的起飞到别处去,优雅的在空中滑翔,同时又完美的相互避让,交错的飞翔没有一丝错乱,就像大自然的画笔在空中勾勒。湖里被拴在一起的脚踏船上,站满了吃饱喝足的海鸥,甚至有些还停留在游客的船上,游客惊喜的拍着照,老妈也和湖岸上的人一起欢呼,而海鸥则悠哉的站在船头,梳理羽毛。这些海鸥是不怕人的。说起来也蛮厉害,西伯利亚的冬天,有据可查的最低温度是零下69°,生物是无法存活的,从西伯利亚迁徙到昆明,有八千里路,这么较小的身躯,为了生存,居然飞跃近万里,不禁让人感叹生命的伟大,这些了不起的小家伙。
我懒洋洋的坐在湖边晒太阳,妈问我海埂大坝为什么没有海鸥,我说因为那边没这么多游客喂食。老妈还真信了,其实我是胡说的。
逛完翠湖,心情大好,我和妈决定步行回家。不知不觉途径花鸟市场。这里和市中心南屏街相连,读大学的时候经常来这里逛,那时候觉得这里简直是动物世界,各色鱼虫植物,飞鸟走兽,应有尽有,真是大开眼界。现在也会偶尔来逛逛,看的最多的就是小狗。我喜欢狗,但是一直没机会养一只。毕竟干影视这一行,几天几个星期不在家是常有的事,连乌龟我都不一定能养活。走了没几步,就遇到几位卖小狗的大婶,有位大婶和颜悦色,大概是发现我的眼神在她的摊位上略有停留,便站起来热情的招呼我看看小狗,要是在往常我是不会理会这些小贩的,但是这次,真的有那么一只小狗吸引到我了,我便蹲下身仔细观看。
这只小狗很特别,它是很小的小型犬,但是却像极了拉布拉多,身上毛色以白色和黄棕色为主,小脑袋上的毛色极其对称,脑袋和耳朵是黄棕色,额头倒三角区和嘴巴是白色,眼圈内侧却是深棕色,颜色过渡非常自然,水汪汪的眼睛漆黑明亮,非常漂亮。显然这是一只典型的中国乡村土狗,也就是网络爱国人士口中的中华田园犬。但我还是喜欢叫它小土狗,这样感觉更亲切。
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农村几乎家家都养狗,所以我对狼狗和土狗情有独钟。这类狗的身上有一种很特殊的气质,能吃能睡又好养,不需要溜,独立又忠诚,眼神柔和而又坚定,能帮大人看家护院,能陪小孩玩耍成长,同时又保留着一分野性,英姿飒爽吠声洪亮,不像城市里的纯种狗娇生惯养,只会瞪着眼睛撒娇卖萌,叫声哼哼唧唧,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狗没狗样。简单讲,土狗给我的感觉是鲜活的生命,而城市纯种狗则让我感觉只不过是个高级消遣罢了。我很惊讶居然能在这里遇到卖土狗的人,这个花鸟市场无论猫狗都是纯种,至少看起来是纯种。遇到卖土狗的这是第一次。毕竟在大城市,土狗是没有市场的。我又仔细的端详其它的狗,大婶有两窝狗在卖,一窝土狗,一窝看似纯种狗,但是我还是喜欢这只小土狗。他的眼睛漆黑又清澈,看上去特别机灵。让我有一种很有缘分的感觉,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以前担心自己没时间养,现在毕竟妈能帮我照看,我便突然意识到,为什么不趁现在满足自己的愿望呢?况且也是给妈增添一个乐趣。我问大婶小土狗怎么卖,大婶说一百五,这到是出乎意料,这个市场的纯种狗一般在一千块左右,小土狗只卖一百五,看来真的是没有市场啊,不过没关系,我不在乎这个。我把小土狗抓起来看,它太小了,我一只大手几乎就能把它抱住,大婶热情的说这只狗三个月了,好养的很,什么都能吃。我说它好小啊,大婶说这就是长不大的那种狗了。
我打算付钱,妈一如既往的阻挠我,不让我买,她这辈子省惯了,什么钱都舍不得花,我想孝敬她,她却从不和我说她想要什么,想吃什么,想穿什么,想去哪玩,但我又能清楚的察觉到她心里经常有想法,以至于我不得不经常费神揣摩她的心思,之前,因为怕她平日里无聊,我要给她买一台电视,她就跟我吵架,说什么租的房子买电视麻烦,搬家累,结果我硬是买了一台,而且是超大尺寸4K高清,又接了M宽带机顶盒,冲了个会员什么都能看,结果她说果然有电视才有家的感觉,后来她天天抱着电视看,恨不得连十几年前的电视剧都追了,以至于我都抢不到遥控器。
这次猜老妈心思倒是不费劲,我分明看到老妈看小狗时,眼角流露出的喜悦之色。这么一来,我基本上打定了注意,不管老妈怎么嘟囔,这小土狗我买定了。我从来没养过小狗,还有点犹豫,大婶依然和蔼可亲,安慰我说这只很好养,针也打了,喂什么吃什么,小时候农村的土狗确实是这么好养的。大婶又热情的说,你实在忙没时间养的时候,拿回来放我这帮你先养着都行。当时已经下午六点了,天也快黑了,晚上有点冷,小土狗冻得直哆嗦,我付了钱,大婶又把剩下的小土狗倒进大纸箱,对我说要不把这个狗笼也拿去,算你二十块,前面卖三四十呢。这狗笼确实也值三五十。大婶热情的我都不好意思了,但是我没要。我只想快点回家给小家伙弄个窝。
回到家,我拆了一个不大的废纸箱给它做窝,放在了沙发上,它实在太小了,家里最小的纸箱也要比它高一个头。显然小土狗不太适应新环境,会哼唧的爬出纸箱,在沙发上到处爬,动作小心翼翼的,时不时的扭头看我,太可爱了,它一边到处爬一边直哆嗦,我便到处找废旧衣物,才突然想起来,前不久刚把不穿的衣服全都给捐了。我只好把自己的毛巾拿给小土狗御寒了。回头再买一条毛巾用吧。小土狗果然是被冻着了,在温暖的毛巾里缩成一团,倒头就睡了。我沉浸在第一次养宠物的喜悦当中。兴奋的给好几个朋友发信息,说我一激动买了个小狗~一个朋友回复我说,都冬天了还敢买小动物。我说不是遇到喜欢的了么。
我上网给小土狗挑选了一个很漂亮很暖和的狗窝,又买了一件绿色小恐龙棉衣,还有些别的,我看它还在睡,便忍不住把他抱了出来,放在腿上,它很乖,四处看,又尝试着往我身上爬,两只前爪扒着我的衣服,抬头看我,然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我身上居然睡着了。我说这小家伙真能睡啊。妈调侃道,就跟某个人一样,天天就知道睡觉。
抱了一会儿,我把它放了回去,忙别的事儿去了。老妈对小土狗的态度在我的预料之中,时不时的逗逗它,抱起来看看,只是老妈似乎抱法不太对,抓的是肚子部位,小狗就会很反抗,老妈说笑道:“这小家伙知道我不让买它啊,还不让我抱咧。”小狗爬到我脚下,靠着我的脚缩成一团,而我则是抓着胸部拿起来,放进窝里,对妈说:“你这样抱才行啊,你刚才抱的不对。”我心中暗自欣喜,明明妈很喜欢,还非不让我买,这下好了,以后妈可以抱着小狗看电视了。
我寻思着应该给小狗取一个名字了,但是突然意识到,如果我取一个英文名,或者别的洋气名字,妈不一定叫的来,因为她普通话不标准,这半年多和本地人交流,还时不时蹦出点方言,于是干脆把命名权给了妈,让她来取一个叫得顺嘴的,毕竟平时小狗还是陪妈多一些。妈说就叫花花吧。我噗一下就被逗乐了:“我的妈哎,你取的这名字可真接地气啊!花花!哈哈哈~”,我顺势把小土狗又面朝我抱了起来,“花花!你好啊花花!”,小狗看着我一脸蒙圈,妈也乐了,意识到这名字可能真的太土了,“要不问问你表妹吧,她会取名字。”我说好。
又过了一会儿,妈突然牢骚起来,我出去一看,是小狗拉在了沙发上。
“我说它怎么一直往外爬,原来是要拉屎,你看看你看看!”小土狗趴在自己的粑粑旁边,那漆黑水灵的眼珠子,可怜巴巴的望着我,好像知道自己做错事似的,我去拿纸,可能是起身的动作太突然,还把小土狗吓的叫了出来。我清理了沙发,把它的窝挪到了地上,刚才因为太喜爱,舍不得把它放在地上,才把它放在了沙发上。“这小狗挺精啊,不在自己窝里拉,还知道爬出来。”妈打趣说。“你给它擦擦屁股啊!”妈这话让我有点懵,小狗拉完粑粑需要擦屁股吗?在大街上好像也没见过遛狗的有这个操作啊,我模棱两可的给小狗擦了屁股,感觉怪怪的......妈还是不承认自己喜欢这只小狗,于是她对小狗的喜欢就转变成了指使我做这做那。
我弄了点火腿肠,但是它一口也不吃,我用手递到它嘴边,它却连嘴都不张开,我又给它倒了些水,也不喝,转身钻进窝里,又缩成一团呼呼的睡觉了。我诧异这小土狗难道不饿吗?不过毕竟才买回来两个小时而已,就没有太在意。不过这小土狗确实挺机灵的,后来它又要拉屎,就又从纸箱里往外爬,吃力的爬出来,在客厅里到处爬,步伐蹒跚,一边爬一边哼哼的叫,就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最后停到墙角,又弓起了腰。感情是在找能拉屎的地方啊~~小家伙还挺讲究,这么爱卫生~
但是这次拉稀了。
老妈最早发现异常,说这小狗该不会是生病了吧,怎么水也不喝东西也不吃。我才意识到不太对,毕竟抱回来这么久了不至于一点东西不吃吧?我又尝试喂它,还是嘴巴都不张,我印象中狗不会这样,好歹会舔两下。
“怎么老拉稀啊这狗?”
“可能是着凉了,冻着了。”小土狗又一次拉稀的时候,老妈和我牢骚。第一次的便便还是很正常的,但这已经拉了两回稀了。
“呀!呀!你看看你看看!”妈又突然叫起来。
我到客厅一看,小家伙吐了。
看来是真的生病了。我急忙上网搜,又问了些朋友,有朋友跟我说可能是狗瘟,细小,或者就是着凉了,都跟我支招,我抱怨原来养小狗这么麻烦,哥们儿跟我说,既然养了就要担起责任啊。
只能等天亮带着去看医生了。睡觉的时候,我把它挪到了我的卧室,毕竟比客厅温度高一些。晚上被它吵醒一次,感觉它从床尾跑到了床头。我打开灯,发现墙角和卧室过道一共有三滩拉稀,屋子里有股子腥味,我用纸简单处理了拉稀,而它蜷缩在墙角,正在呕吐,我赶紧驱赶它,因为它正趴在电插板上,差一点就吐进了插孔。
“你想被电死啊笨蛋!”
它往我这边靠,冲着我小声哼唧,但是现在它上吐下泻,我不可能把它抱上床,电插板温度高,它才凑过来的,我遮挡住电插板,防止它触电,它趁我不注意,差点钻进我的靴子,它是真的冷了。我把它放回窝里,把它包裹的严严实实。我的毛巾足以把它包裹好几圈了,它真的太小,买衣服时,我测量它的身长只有18厘米。衣服和狗窝都是最小号的。
昨天早上起床后,我先处理了些工作,看了看快递信息,购买的衣服和狗窝已经发货了。我把它挪回了客厅。又把卧室地板拖了一遍。妈找了一张塑料泡沫纸:“用这个给它垫着,别让它乱拉了,难闻的很”。
我把塑料纸垫在了狗窝旁边。
不一会儿它果然又颤颤巍巍爬了出来。
我把它抱回塑料泡沫纸,并教训它:“拉在这儿!知道吗!”它自然听不懂,又乱爬。我又把它抱回来,又训斥一遍:“拉在这儿!知道吗!”它这次不乱跑了,弓着身子,拉了一点稀。便爬回窝了。妈说这狗肯定是病了,不然咱们把它送回去吧,也不让那个女的退钱了,让她拿回去养吧,咱们不会养。我说你遇到点麻烦就嫌烦,小狗生病也很正常,干吗老抱怨?养小动物也是生活态度,乐观积极点不行么?和老妈拌了两句嘴,老妈说不过我就不说话了。我们娘俩已经习惯了这样拌嘴了。
我心里也不自在,毕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但是想起哥们对我说:既然养了就要负起责任啊,我就觉得不能就这么妥协了。结果小土狗的一个举动,让我对于好好养它又有了决心。我买它的时候就有种感觉它很机灵,果不其然,刚才只教了它一次在哪拉屎,它就记住了,我刚巧看到它从窝里爬出来,爬到塑料纸上拉完稀,又回到窝里。乱拉屎这事儿能折磨死无数铲屎官,网上还有五花八门的训狗教程,甚至还有电击器,训狗哨子,诱导化学剂等等。而小土狗居然一次就记住了!这倒是让我很惊讶,我要治好它!把它好好养大!
吃完午饭,就赶紧带小土狗出门了。我是骑着摩托车,为了方便携带,就找了一个更小纸箱,刚好把它装进去,放它进去的时候,它的小爪子抓着纸箱边缘,哼哼着不想进去,我把它的爪子拿开,轻轻的把它放进去,传出爪子划到纸箱壁的声音,它已经很虚弱了,从买回来到现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除了第一泡屎很正常,它已经拉稀七次了,呕吐五次,我把纸箱塞进怀里,怕闷着它,就拉开了一点衣服拉链,它摊软在纸箱里,但还是会好奇的探出脑袋向外张望。我发动摩托直医院。
医院,女医生问我是什么狗,我说是土狗。医生愣了一下。然后建议做一套检查,必须得先确认是得了什么病。我从女医生那里了解到,对于狗来说,最要命的三种病依次是:狗瘟,细小,冠状病毒。女医生初步诊断说,不出意外,应该就是细小了。细小是一种肠胃病,由病毒传染所引起,症状就是不停的拉稀,呕吐,除非把病治好,否则多数狗会不吃不喝,这和小土狗的症状确实很像。
我又了解到打疫苗是要连续打三个月的,了解了相关费用后,我就已经开始怀疑那个慈眉善目的大婶了,小土狗很可能没打完,但更有可能一针都没打。如果打过针绝不可能一百五就卖掉。现在光是检查的费用就已经超过小土狗的身价了。不一会儿女老板也过来聊天,问我在哪里买的,我说是市中心的花鸟市场。女老板说那的病狗太多了,基本都救不活。我问缘由,女老板说那的狗来源比较复杂,很多是自家狗生的,甚至有专门批发的又拿去卖,人流量又多,这个摸摸那个抱抱,环境又不好,一个小笼子装进去一堆,很容易就相互传染。而且现在是冬天,这样的小狗太容易得病了。我说卖狗的大婶看着还挺慈眉善目的,女老板调侃道:卖东西不都这样?卖出去谁还认。
整个谈话过程,小土狗一直瘫软在小纸箱里。从我带它出门,它就已经连脑袋都没有抬起过了。女老板费力的掰开了小土狗的牙齿,“你看啊,牙齿才刚长出来,还没长好呢,估计也就两个月。”女老板说。我顺势第一次看到了小土狗的牙齿,又短又薄,似乎还有些透明。女老板洗完手回来,我问她如果是细小,多大概率能治好?她说:“你看这小狗这么弱,治也不一定扛得住,都便血了,整不好肠子都烂了。”女老板说话倒是耿直。只是我听着心里不自在,隐约预感到眼前这小家伙大限已到。
“先检查下吧。”我说。
女医生从小土狗肛门里采样检查,告诉我说已经出血了。过了大概二十分钟,检查结果出来了。她略显兴奋的告诉我:“是细小!病毒量.已经很严重了!。女医生显然很自豪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那神态就跟汇报丰硕战果一样。我望着箱子里已经蔫掉的小土狗,心想,难怪你不让妈碰你肚子,一定很痛吧。我问医生这病毒量是个什么概念,正常值应该是多少,多少算严重。结果女医生和女老板说来绕去都没说清。我心里没底,就出去给哥们打电话。哥们说他们家大金毛当初也是得了细小,差点没过去,是他们硬救过来的,但是要花不少钱,要我有心理准备。
我挂了电话,整个人有点懵,心里七上八下,和前天的艳阳天不同,昨天简直是寒风刺骨,我看了下日历,12月7号,农历十一月初一,冬月,大雪。我回到诊所,侧身看到诊所的墙上,挂着营业执照,经营许可证,以及一位男人的兽医学士学位,和其它兽医资质证明。这个男人应该才是这家诊所的主治医师,但此刻并不在这。我问了治疗方法和费用,医生说要放在她们这里输液,所有费用加起来,一天,先治疗三天,如果有好转,还要再治差不多一个星期,我细算了一下,如果照这么治疗下来。至少要0。加上检查的费用,要在这小狗身上花的钱,已经超出它的身价十六七倍了。说真的,我犹豫了。为了这只一百五的小土狗,值得吗?
女医生可能是看出了我的犹豫,就出主意,要不去找她,把小狗退给她吧。女老板说怎么可能找得到,找到了也不认,我们诊所赚的就是这些人的钱。听着她们刺耳的对话,我坐在椅子上,如做针灸,论钱,花这么多钱肯定心疼,论良心,又过意不去,毕竟是一条命。我转头望向小土狗,它缩在纸箱里一动不动,隐约能看到它的身体随着呼吸有略微的颤动。我感觉这就是一个陷阱,卖狗的坑一个是一个,买狗的一个个受煎熬。而我这个三十岁的北方大汉,就这么华丽丽的一个“扑通”,扎进了这个坑里。
我一直举棋不定。
纯种狗的命是命,土狗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我突然意识到,我讨厌的可能不是城市里的纯种狗,我讨厌的是把狗当消遣的城里人。
我会治好你的,小土狗。
我这么一犹豫,女医生和女老板突然来了精神。两个人突然改口,说也可以治一治,应该能治好,要不就先治一治试试吧。
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二人微妙的态度变化,我是事后才反应过来,原来她们俩本来就认准了我会把狗扔了,是个正常人都不可能在不值钱的生病土狗身上花两三千,这数目都够买一条健康纯种狗了。所以女老板才会说话这么耿直,因为她压根没指望做我的生意。而当她们看到我这么犹豫的时候,瞬间眼前一亮,态度也就跟着变了。
我问救治的胜算有几成,她们还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我愿意为小土狗花钱,但是我不花冤枉钱。我和她们道别,说要考虑一下,便离开了。女老板说要尽快做决定,最好今天就治疗,到明天可就晚了。我知道她说的没有错,必须抓紧时间,但是她说话的语气让我不由自主想起房产推销员的口头禅:您最好赶紧考虑一下,因为过了今天我们楼盘就没有优惠了。
我是要治,但不是在这。
我照旧把小纸箱装进怀里,小狗蜷缩着一动不动。我发了个朋友圈,很快有朋友给我回复,快去治,某个地方有个医生,水平高还便宜,百度都搜得到。我搜了那条街附近,一共五家,我问朋友是哪一家,朋友亲自帮我搜出了医生的联系方式。
我打通了电话,是个男医生,姓徐。我用最简单的语言说明来意,他时不时跟别人说话,又回来和我说,听得出他很忙。他也问我是什么狗,我说土狗,他直接说不建议治疗,说他那现在都排着队呢。我说我想治一治,他问什么症状,我说确诊是细小。他又问几个月,我说三个月,但是刚才的诊所说有可能才两个月,这情况能有多大可能治好呢?
“30%”
徐医生很淡定的说,同时还在和别人说这话。
“那要不我先过去让您看看吧。”“好你带过来吧,在XX街XXXX宠物诊所”
不等我说再见,他那边就又忙别的去了。我挂了电话,打开导航,已经下午四点多了,昆明交通已经进入高峰期,但是摩托车不受影响,我一路飞驰而去。
到了这家诊所,我发现和刚才那家的清闲不同,两间房大小的诊所挤满了人,简直都排到诊所外了。房间里各色的纯种狗拍成两排,狗狗们一个个蔫的跟被暴晒后缺水的盆栽似的,摊在病床上,每个狗狗旁边都有一个吊瓶,一根管子插在前爪关节处,两只前爪则都被扎带固定在病床上,甚至有些连身体都被扎带固定着,屋子里哼唧声此起彼伏。这景象不禁让我想到“哀嚎遍野”这个词。
“徐医生”,我招呼了一声。徐医生一眼就认出我,我走进去,来到人群中间,从怀里掏出小纸箱,我接近一米九的北方大汉,装小土狗的纸箱并不比我的手掌大多少。
“天呐,你的狗太大了没办法治哦。”徐医生故意说反话,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丝女性的柔美,这不禁使我想起小品演员文松。
这时屋子里所有人都在打量我,我也简单打量了下他们。狗狗的主人们大多是穿着干净,皮肤白嫩的年轻女孩儿,偶有一两个小伙子。云南紫外线异常强烈,本地女孩子大多不会把皮肤保养的这么好,再加上各色的名贵纯种狗,显然这些女孩子在云南属于家境较好的了。当我一个机车男风尘仆仆出现在人群中间,从怀里掏出小土狗的时候,显得和这个环境格格不入。
女孩子们倒是很有素质,自然看出了我这只是土狗,但是依然异口同声的夸赞,天呐它好可爱。难能可贵的是,我不但没有从她们的语气中听出鄙视,就连她们的神态和眼神中,我也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至少这些女孩子的修养,对得起她们表面的端庄。
“哎呀我这里简直要忙死啦。”
“你这只真的太大了没法治大哥。”
“我这都排队排不下啦。”
徐医生一边手忙脚乱,一边抽空搭理我两句。我明白了为什么刚才打电话他很不专心,事实上我已经很感激他居然还和我通话那么久了,他就像托儿所的奶妈,妖娆的身姿不停的穿梭在狗狗之间,看得出他很累但是依然保持热情。自始至终他把精力放在我身上最多不超过5秒钟。每次都是一句话,然后就忙着其他事。我只好站在旁边等待,稍有机会就抓紧和他沟通一句。不知不觉我在这里站了将近半个小时。他对小土狗的态度是没法治,不值得治,很坚定。倒不是趾高气扬的说这些话,而是很平和的说。就好像看多了生死的人,懒得说半句废话。倒是其他人对我很热情,和我谈论小土狗。这时候一个姑娘突然提醒我,它又吐了!又吐了!我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小土狗两只前爪扒着纸箱,探出了脑袋,张大了嘴巴不停的呕吐,突出透明的口水。徐医生从我面前走过,虽然他什么都没说,我依然识趣儿的把小狗拿到了门口,毕竟这口水里都是病毒
这么耗着也不是事儿,我干脆打断徐医生手头的活儿。
“徐医生,这不是钱的事儿,你看看这小狗,有多大概率能救活。”
“我都说了你这只狗太大了,不好治啊,针都打不进去的。”说着门口来了一对夫妻,牵着一只大金毛。大金毛好奇的往屋里钻。徐医生说别进来,这里的狗都生病了,全是病毒。这只大金毛耳朵上长了一个瘤子,狗主人问怎么办,徐医生说没事儿的,狗主人说能不能做手术切了,徐医生说没必要,这就跟人脸上长了个瘊子一样,切了也不一定切的干净,又会长,放着吧别碰就行了,不用治的。观察了良久,我发现徐医生确实水平高,而且不贪钱。男主人给徐医生递烟,徐医生说不抽,我说给我一支。
很多女孩子和我聊天,告诉我说,看着小狗还是很精神的,你治一治吧,应该能治好的,病重的狗眼睛都会出问题,眼屎多的睁不开,你看它眼睛多机灵。我知道这话多半是在安慰我,就说,自欺欺人也没有意义,看医生怎么说吧。我犯不着跟她们解释之前已经帮小土狗擦掉过两大坨眼屎了。
我又陆续插话了几次徐医生,得到的答案还是老样子。
我非常不开心。就想打电话给妈寻求安慰。我对老妈说,小土狗医生说基本没得治了。妈说要不还给那个卖狗的吧,让她想办法,咱们也没办法。我顿时有些生气,还给她?然后呢?她又能怎么样?让她再卖给别人?再赚一次钱?在小狗临死前再折腾它一次?妈大概是不知道说什么了,又说了一句,那你不会告诉她不让她卖啊!听了这话我更生气了,难道我说什么她就会听么?她明知道小狗有病还卖给我,你凭什么觉得她不会再卖别人?
本想寻求老妈的安慰,却因老妈的馊主意生起气来。我意识到不能再这样和妈吵架,就对她说,算了你不用管了,我自己想办法,便挂了电话。我已经开始痛恨那个看似和颜悦色的卖狗大婶了。奸商老太婆!
万万想不到,我第一次想要尝试喂养小狗,居然是这样的体验,我不可能把狗还给卖狗的,即便我拿着诊断证明找到她讨回了狗钱,小土狗也是死路一条,她怎么可能会管它呢?小土狗要么被她又卖了,要么被她扔了。所以,这件事必须在我手里有个了解。如果能治好,我就应该给它治,哪怕它只是只土狗,哪怕治疗费超出它身价十六七倍。如果治不好,我也不必花这个钱给自己买安慰,这是自欺欺人。
考虑了良久,我最后一次拦截住徐医生。
“徐医生,你跟我摊牌说实话吧,这不是钱的事,我愿意出钱,我这狗到底能不能治好。”
“我告诉你啊这狗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没得治啊,我见多了你看怎么办吧。平时这种情况我是根本不接收的。”徐医生平静又坚定的说。
“那......”我支吾着说不出口。
“安乐死也行,你把狗放这,我帮你处理,你付下钱就可以走了。”
连这心思都能看透了么?我杵在那像个电线杆子。
“或者你也可以自己来,你把狗抱着就行了。”
又这么轻易的看透么?
我心里一阵绞痛。徐医生却早已习惯了看到我这样的人杵在这。
“然后呢?怎么处理?”我好不容易憋出几个字。
“我跟你说,找个地方,就对面花池,挖个坑一埋,中国没这么多设施嗯。”一如既往的,话里没有一个多余的废字,对他来说只有效率有意义。说完他端着一个一次性纸碗出去吃饭了。一碗干巴巴的饵丝,搅拌的时候饵丝都干裂成了,看来点的这份外卖应该已经放了有一会儿了。
“你考虑嗯。”
我蹲下把小狗揪了起来,它稍微打起了点精神。
对不起,我救不活你,也不能让你受罪。
可能这就是我买你的意义。
注射器非常大,几乎有成年人两根手指那么粗,徐医生用推子给小土狗剃毛。
“你的狗这么大,针都打不进去,像他们那些都不用剃毛的。”
“你看看不好扎吧,摁好它别让乱动!”
“你拽着耳朵啊,它会乱咬啊。”
“我跟你说了拽着它耳朵啊,你看它乱动,又得重新扎,你摁着这个针口。”
另一只爪子的毛也被剃了。我一直没有用力,上一只爪子的针口我没摁好,酒精棉掉了,不一会儿就流出殷红的血,染红了半个小爪子。
“摁住啊!”
“我抓着它的头吧。”我说。
“你看这针都打不进去。”徐医生把针头抽出有刺入,足足四五次,才扎进血管。
“扎不进血管是不会死的。”
小土狗一直在哀嚎,嘴巴张开到最大,瞪大的眼睛尽是惊恐,用尽了它的力气再挣扎。我用力抓紧它的头。
我鼻头阵阵酸楚。
“要多久?”我说。
“一分钟。”
小土狗眼神涣散了,脑袋歪扯了一下又勉强的撑起来。徐医生用手戳了戳狗头说:“见效神速”。
大针筒的液体已经推进去一大截,但是徐医生还在推。
徐医生突然看着我,比出了一个二的手势。
“什么意思?”我说。
“20。”
“什么20?”
“20天。”
“什么20天。?”
“相信我,最多20天。”
“哦。”我说。
原来你20天大。
小土狗已经没有意识了。
歪拉着脑袋,露出半透明的排牙。
我抱起它,轻轻的放进小纸箱,松开手,扑通一声掉进去了。
我才反应过来,已经不可能听到小爪子划纸箱的声音了。
我把纸箱放在摩托车油箱上,我靠着摩托车发呆。
不知呆了多久,一只手突然搭在我肩膀上“大哥想开点啊”。
原来是徐医生路过我旁边,顺便安慰我一下。
他其实是个好医生,就是嘴有点贱。
我把装着小土狗的纸箱,塞进怀里,骑上摩托车回家了。我一路都在走神,基本上是靠着潜意识在骑摩托,闯了两次红灯,两次都被淹没在横向驶来的车流中,我以每小时20公里的时速回到了家。在附近找了一个花园,刨了个坑把小土狗埋了。
洗完手上的泥土,瘫坐在沙发上。我突然想起些事儿,拿起手机打开淘宝对话框,我对卖家说,狗窝和衣服我不要了,退了吧。卖家说,不是还没到呢,怎么不要啦亲!
我说
我的狗死了。
程柏雄.1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