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有点冷,时交冬至,即便这个城市属于亚热带向热带过渡的海洋性气候,早晚已有不少人穿起了毛衣加外套。阿芳从春潮鞋店出来,身后的电工师傅却只着一件单薄的衬衣,衬衣左边的口袋里,半截中华烟的烟盒露在外面;衬衣外面套着一件无袖的夹克。不到七点,天就黑尽了,电工嘴上叼着的香烟,一明一暗,让阿芳无来由地看到了书店里的伯爵,伯爵的眼睛常常在暗处发出幽蓝或浅绿的光芒,也是乍明乍暗的。六岁的伯爵已经“猫”到中年,依然体态轻盈,柔若无骨,毫无一些居家宠物发胖的烦恼。它最喜欢炫的一个动作,就是常常倏然蹿上二楼,从窄窄的廊梯边慢慢探出身子,将背脊蜷成一柄张开的折扇,四脚几乎踏在一条线上,千钧一发之际飞弹出悬梯,轻巧地落在一楼的案台上。
伯爵的这门独家武功也不是轻易可以示人的,威武不能屈,猫粮不能淫。若想伯爵做此展演,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老板娟姐姐发令,再是店里来了新面孔。
原本鞋店到书店,直线距离不过百米,因了电缆或是煤气管道维修,道路开挖,半尺厚,一人高的塑料夹墙,挡住了捷径,需得阿芳带着电工在夹墙边七绕八转,才能抵达近在咫尺的对面的伯爵猫书店。
电工嘴里不停地叽里咕噜,既是抱怨鬼天气太冷,也在诅咒路面开膛破肚无休无止,你有本事装根拉链唦,想挖扯下来,想关扯上去!后面便是一句含沙射影的脏话。
阿芳搓搓双手,捂捂脸和耳,后面这个人幸亏不是她的男朋友,若是阿元当着才刚见面的陌生姑娘,讲这样难听的话,她一定不会跟他拍拖。可此刻她还不能撂下这个既显邋遢又出言不逊的男人,甚至还要装模作样地称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人为师傅。像伯爵猫会从高空飞落一样,师傅的特长是会登高修灯,阿元打过包票,讲他不仅懂修普通家庭用的吊灯、射灯、吸顶灯,还包括各种娱乐场所五花八门的霓虹灯、LED灯,至于小小书店门口的发光店招,在电工手里当真是小菜一碟!
阿芳的男朋友阿元在步步高的一家大型娱乐城里做领班,黑白是颠倒的,别人下班他上班,害得不愿意独自在一间寂寞宿舍里挨过漫漫长夜的阿芳,索性打了两份工:一份是春潮鞋店的日班,朝九晚五;另一份是伯爵猫书店的晚班,主要是上半夜上班。
为了抚平电工师傅的情绪,阿芳一边接手他的工具,一边告诉他,不用担心今日冬至没吃到饺子和汤圆,娟姐姐早都备好了。你只要赶紧把店招和屋里的几只射灯、吸顶灯弄好,待遇与娟姐姐的掌上明珠伯爵猫是一样的,好吃好喝好招待!
电工嗤的一声道,讲了半天,我的待遇也只抵得到你们老板脚下的一只猫唦!
说话间,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店门口,电工将烟头啐到地上,再踏上一只脚。阿芳弯下腰去打开、拉起卷闸门,再给一道厚重的玻璃门解锁,一一揿开了门背的开关。
一只尺把长的虎纹猫蹿到了脚下,见有生人,反身飞快地跃上楼去。
习惯了大型娱乐城的浩大华丽与先声夺人,电工对这么一个局促的空间简直反应不过来,虽然两排壁立的书架几乎高耸到了天花板,可是除了书,就是三排又矮矬又过时的双人沙发,面对窄窄的楼梯边是一顺儿四张旧藤椅,面前各摆了一张小学生课桌一般寒碜的茶水桌。前面的案台上摆着热得快和一应杯盏,案台里面吊着酒具,边上立着一台高高的冰箱,透过玻璃门,看得见啤酒和饮料的孤寒。
在此城市里打拼过十几年的电工,除了日常给娱乐城聘用,得闲去各式店铺装灯、修灯,也是经济补充的汩汩溪流,不然他不可能一天消费一包软中华。他也去过本市赫赫有名的覔书店、简阅书吧之类,无论公有民营,要么富丽堂皇,要么小巧精致,即便是坂田万科城里的一家民营书店麦哲伦书吧,藏在曲里拐弯的地界,却也有百余平方米!眼前这么小的书店还是头一次见,所谓二楼就是一溜儿墙沿,只摆得下三四张椅子。楼下是书房,是卖场,也是谈讲的空间,整个书店四十平方米都得撑破墙!莫讲老板才眼光毒辣,打工仔一样明察秋毫,但凡到一处,四下里瞟一眼就晓得高低贵贱,付得起怎样的跑腿、刷墙、换灯泡的工钱!亏她的老板好意思叫一个伯爵猫那么高大上的店名,比照下沙、沙嘴等城中村里细密如鱼子酱一样的士多店,叫个小蝌蚪书店,只怕还是抬举不是贬低!
店里只备有一把铝合金的人字矮梯,难为电工师傅将桌椅板凳叠床叠架,猿猴一般爬上了三四米的高处,阿芳在下面扶住也手心捏汗,仰着脖子叫他千万小心。电工两手朝空中射击似的左旋右旋,啐去簌簌而落的灰尘道,多久没搞清洁了?几十年的龌龊淹得人死哦!
二十分钟不到吧,几只射灯及吸顶灯都更换好了。屋里焕然一亮。
电工刚落地,接过阿芳在案台里面递出来的柠檬热茶,才喝一口,便见眼前倏然落下一个黑影。那黑影稳稳地落在案台前,两只前爪并拢,高耸起背脊,转过头来看着面生的电工师傅。
阿芳拍掌笑道,伯爵真是懂事啊!娟姐姐没有来,它就给客人表演空中飞落,一定是对你刚才高空作业的犒赏!
电工呵呵一乐,低头想找点什么吃的给它。阿芳制止了,说它只吃猫粮,小店再穷,也不会叫伯爵吃苦的,伯爵吃东西也很节制,你看它至今保持了一副走T台的好身材哦。
阿芳提醒电工,店招还有待修理,八点之前务必修好。电工放下杯子道,店招不高,有架人字梯就够了,晚会以前给你搞定就是了。说着两人一起来到门外。
夜色中的“伯爵猫书店”五字,只有“书店”二字是完整的红色,“伯爵猫”三字缺胳膊少腿的,“伯”丢了一个单人旁,“爵”少了一个“寸”,“猫”掉了一个“田”。支开人字梯的双腿,电工斜背着工具袋,嗖嗖上去,偏腿取一个骑马坐姿。他原本想意态潇洒地亮相给梯边的姑娘看看,能工本无价,工作就是耍!却未料头上的店招根本不回应,调试了不行,换零件也不行,全部扒拉开来还不行。电工由坐姿变成站姿,由站姿变成跪姿——他果真是像杂耍一样跪在了人字梯的顶端。这一份虔诚依然没有换来“伯爵猫”的感动,任凭电工手里的电笔测,起子旋,钳子夹,钉锤敲,三个字依然丢盔弃甲,暧昧不明。
虽是身着单衣,电工腋下生汗了,狠狠骂了一句娘,阿芳原谅他了。见他的卖力与紧张,就晓得了,再行时的巧匠,也有不得已的时辰。抬手看表,不剩多少时间了,已经一前一后进来了三个客人。却不能催他,若是他一个失脚从梯子上掉下来,那我们娟姐姐真是破屋更遭连夜雨了!
终于忍不住问,你那边是不是还有师傅,请赶紧过来看看?
电工用钉锤在屋宇一根横梁上当当敲了几下。
阿芳道,你有脾气也不用撒在那上头啊!你以为“伯爵猫”三个字睡着了,敲几下就会醒过来吗?
电工纵身跳下,愠怒道,在娱乐城我就是师傅!这几个字就像你们女崽子,露出两筒臂膀和大腿要扮相,她们硬是不肯穿衣裳,娘老子来了也拿她们没办法哦!
先进去的客人跟后面刚踏上台阶的客人一起笑了,都围到了店招下。
一旦明白是想将店招修得亮丽,一个脸黑发稀的男子道,今天不是最后的一堂聚会了吗?里面光亮就够了,门外的店招就要换成别人的了,又听讲这一路都要拆迁的,别劳神了。
阿芳道,老刀哥哥,你晓得娟姐姐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她交代的事情我要是没做好,她不会放过我的啊……
不会放过你又怎样?一个戴长舌帽的窄条脸男子怪声怪气道,莫非你这个老板还是一个拉拉?
什么叫拉拉啊?一个脸上还显出稚气的姑娘,抬头问比她高出半截的男友。
阿芳剜了长舌帽一眼道,陆工,别忘了你到的是书店啊!
老刀一手揪住陆工往里去道,看老板娘来了怎么收拾你。
陆工嗷嗷叫道,她不是老板娘,她就是老板。如果她是老板娘,应该还有一个老板才对啊?!
此时,便传来一声喝道,这么冷的天,不都进去,站在门口怨怼我不是?!
娟姐姐到了,大家伙一愣,忽地都拥进去了。
娟姐姐站在门口,看着忽明忽暗的店招,两道又黑又浓的小山眉越发拱起来。阿芳心里不好受,娟姐姐这几天忙着处理书店歇业前的“后事”,几乎就没有消停过,她是一个细节没有做好,就要写在脸上的人。更何况,今晚是她最后一次与自己顾客的面对面。此时她道,别管灯了,亮还是不亮,由它去吧!
一旦立在案台前,娟姐姐即刻便换了一副如沐春风的嘴脸。
阿芳一一指导客人到前面来取茶水,或是咖啡、啤酒,反身才注意到,站在众人面前的,平时不大化妆或至多只化淡妆的娟姐姐,此刻堪称浓妆艳抹,不仅夸张的蓝色眼影将一对原本就大而圆的眼睛,衬托得像两支炬火,水红的嘴唇在射灯的照耀下,也娇艳欲滴。精心打理过的短发一律上扬而卷曲,两只鹅蛋大的耳坠,直逼肩胛。从来都喜一身运动装,此刻也换成了一袭亮钻铺陈的曳地长裙,两筒肉滚滚的白臂膀,径直裸到了腋下。
朋友们好!随着娟姐姐的开场白,来客或坐或站,也有两三个人端起杯子顺着窄窄的梯子上了二楼。娟姐姐未持话筒,房间小,也用不着话筒,可她拿了一张讲稿,阿芳想,娟姐姐平时伶牙俐齿的,不拿讲稿才能显出她的气概啊。
感谢各位这么多年来对伯爵猫书店一如既往的盛情,整整十六个年头,往来过伯爵猫的朋友多达一两百位,本店地处深深小巷,不像那些在万象城、shoppingmall的书店,后面站着财大气粗的老板,倚靠着金碧辉煌的商厦,书店也跟着喜气洋洋。本店主要靠特色活动吸引回头客,多为居住在附近的朋友,也有一些喜欢本店存书以及活动风格的朋友,不惧地铁和公交车转线,路上花费一两个小时过来观摩和参与。如果我没有记错,住在梧桐山艺术小镇的陆工陆先生没有落下过任何一次活动,不管是电影人讲座,还是读书分享会,他总是八点前到达,九点半离开。为什么一定要九点半离开?因为再晚,他在罗湖国贸转的一班公交车就停了。据不完全统计,本店的常客有三四十人,今天来的二三十人,堪称是伯爵猫的铁杆粉丝。还有几个没到的,要么在外地出差,要么有其他重要活动,不能分身,他们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