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8日,医院东院区,新疆医院肾病血透中心护士长窦丽。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李隽辉/摄
12楼没什么特殊的。在医院东院区5号住院楼里,这只是普通的一层。
那幢70多米高的灰白色住院楼有近千扇窗户,12楼的窗户就淹没在其中。看不出来它们和其他窗户有什么区别,尤其是当这些窗户的窗帘都被摘下来之后。
这是进入“战时”的一种信号——新冠肺炎的患者就住在这些窗户后面,病毒有可能会粘在窗帘上,对于医护人员那是很危险的。
1月25日,医院东院区被确定为收治新医院,5天后设计改造完成启用,临时准备的张病床迅速收满。不久,这里又接到“3个小时内完成病区准备、转移轻症患者,随时准备接收重症患者”的命令,张病床,变成了张。
这里几乎是抗击疫情的最前沿阵地。医院副院长、东院区疫情防控指挥长张丙宏说,收治患者那天全院“战斗了10多个小时,冒着雨,都被淋透了”。既要培训医护、改造病房、接收病人,又要协调物资、保障后勤供应,张丙宏连续30多个小时没睡觉,接了多个电话,直到手机电量耗尽,“人也撑不住了”。
来自全国的12支医疗队到这里支援,有新疆的、陕西的、山东的、上海的……上海的医生来支援时,换防会议上,一位副院长说,过去10多天,每天最多睡2个小时,“如果我说话有停顿,或是思维混乱,请大家谅解。”
最终,上海的医疗队接管了5号楼的11楼和13楼,有队员问,“12楼呢?”
他们被告知,12楼的医护人员不愿撤出来。医院的医护人员坚守,和以前一样,没什么特殊的。
1
很多人都是后来才知道,在那段时间,12楼是为数不多医护人员“整建制保留下来”的病区。
刚开始的那几天,7位医生和12位护士维持着12楼的运转。他们中很多人都已经习惯了在作为心血管病区的12楼工作,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穿上防护服戴上护目镜。
为保证防护密闭性,护目镜和口罩边缘要紧紧压实,再用胶带粘紧。时间长了,人的脸颊、脖颈被压出水泡,水泡破裂以后会出现溃疡。
刚开始接诊病人的时候,人手不足,护士们每天穿着防护服在病患区工作6到8个小时。谁撑不住,谁先撤下休息,换其他人再上。摘护目镜时蹭到溃疡处,护士们嘴里会不自觉疼得“嘶”一声。
病患区的过道30多米长。穿上防护服后,走在这里“像是在长跑”。有人“平静地站着就已经很喘了”。还有人护目镜起雾,水珠遮蔽视线,只能靠折射进来的光,凭感觉摸索着在病区走。
一直在12楼工作的心内科主任医师余锂镭也是第一次穿上防护服。他的父亲是呼吸科医生,年在湖北孝感战斗在“非典”防控一线。那时印象里,穿上防护服的爸爸像宇航员一样,如今他第一次知道,“那个衣服穿起来还是很难受的”。
本来,余锂镭不想和父亲学一个专业,才选了心血管内科。但他没想到,新的疫情来了,他又干起了和父亲一样的工作。
包括余锂镭在内,12楼的一切都必须迅速适应这样的变化。1月25日,医院被确定为收治医院。
那天是大年初一,随后的改造中,最难的是工人紧缺。张丙宏说,“开到元一个工都找不到人”,医院工地“借人”,派车把工人接来,才按时改造完成。
1月30日,12楼通过国家卫健委有关专家的验收,医院的第21病区。当天,这里就收到了病人将到的通知,但这时整个12楼只有两套防护服。
余锂镭和护士长刘炜要求其他同事全部待在清洁区,他俩穿上那两套防护服,互相检查密闭性没问题,转身走进缓冲区。
2
即使现在,12楼的条件也算不上优良。主任办公室变成了更衣室和冲洗室,临床教室变成了餐厅。病区对过的楼道,一张医用屏风撑开,隔出了一间“放衣室”——医护人员从家里或宿舍来上班,会在这里放置外套和鞋子。四五个废弃纸箱横着码起来,就是一个“鞋架”。
隔离污染区和清洁区的一扇门很难固定——那是安装时最后装的一扇门,新冠肺炎病人快到了,装修工人来不及装门锁和把手就跑了。留下这扇门和12楼医护人员一起,钉在这里一个多月。
“这是过年期间现有条件下我们能做到的最好的。”余锂镭说,“有点简陋,但这个战斗堡垒,能最大限度保证医护人员安全。”
截至3月9日,一共有75位重症病人陆续走进12楼,23人已从这里治愈出院,11人转为轻症后转院。
刘炜说,医院大都很恐惧,“就像游泳快淹死的人抓了根救命稻草,真就是那个感觉”。
有人被问病程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还有人恐惧到不吃饭,甚至血氧饱和度低了上氧气面罩时,有人拒绝呼吸、憋气。
在12楼,护士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安慰。查房时,他们总是先送上祝福语。祝福语印在A4纸上,余锂镭特地选了那种看起来像手写的字体,一共有20套。
曾月兰收到过这种祝福。已经70多岁的她是2月1日被确诊为新冠肺炎的。在此之前,她只在1月19日,去了一趟菜市场,回来后高烧超过38℃。
大年初一那天,她去医院。医院要排很长队才能进去,进去后又要排一个多小时队挂号,然后再花一个多小时排队量体温,等走到通往医生门诊的走廊,那里已经水泄不通。
她担心在门诊反而容易被感染,就回了家。在家等了6天,高烧一直不退,1月31日,她只好又去医院,第二天拿到了确诊的结果。
医院东院刚腾出来在收治病人。到现在曾月兰都记得医生跟她说,你们赶快过来吧,我们在这等着你们。
医院见到的第一个人。刘炜告诉她,“阿姨你就想象你得了一场重感冒,一点也不要紧张,你一定要开朗,要配合医生治疗,你的病会好的。”
后来,这种祝福送出去得越来越多。2月5日,医院东院被确定为新冠肺炎医院,当天要将床位扩充到张。
刘炜挨个病房跟入住的病人打招呼,刚开始还担心入住的病人有意见,没想到大家都很支持。
“对于重症病人来说,一张病床就是一条命。”曾月兰说,“不能我现在住进来,就不管那些住不进来的人,我能想象他们多艰难。”
12楼开始变得拥挤了。那天晚上直到次日1点多,曾月兰听到病房外很多人在跑,在喊,有搬仪器的声音,挪动床铺的声音,熟悉的医生、护士的声音,也有没听到过的声音。
这是12楼最累的一天。所有的医生、护士全部紧急上岗,穿着防护服把收起来的床和仪器再搬回病房。
16个病房每间加了两张床。当天,医院东院一共完成位新冠肺炎重症患者的收治。
与此同时,各地的医疗队正在陆续向武汉驰援。曾月兰在新闻上看到,医院要被来支援的医疗队接管。
曾月兰担心12楼的医生护士会不会被调走,她就在护士查房时悄悄打听,“怎么样,你们走不走?”
刘炜回答,“我们不走,你们放心吧,我不撤,余主任也不撤。我们的病人,我们要负责到底。”
3
余锂镭说,大家留下来其实倒不是刻意的,“我们可能刚好有个整建制在这里。”而且,按照余锂镭的说法,一个医护团队治疗这么多患者,对这些患者最熟悉,“如果一直在我们手上,更有利于他们康复出院。”
随着12支医疗队人入驻医院东院,医院其他科室的医护合并过来支援12楼,加上新疆支援的人,12楼有了49位护士、17位医生。
来自新疆医科大学医疗队的窦丽2月10日进入12楼。年“非典”时期,窦丽也在护理一线。护士们脸上的压疮让她想起当年的自己和同事,“压出泡又爆掉,然后又好了又被压出新泡。”
姑娘们最喜欢创可贴和好心人捐助的减压贴,可以减轻一些压迫,医院从新疆寄来一批减压贴和黏胶剥离喷剂。但是刚开始的时候她们“什么都没有,就是深深地压”。
在防护服里,人会大量出汗,在病患区4个小时基本不用上厕所,水分“从汗腺里就已经排完了”。出来后,极度口渴,有的护士会拿ml的水“一瓶直接就灌进去”。
每天穿上防护服,护士们要蹲几下看看漏不漏气,如果防护服像《超能陆战队》里的“大白”一样鼓起来才算没事儿。
但也并不是所有时候都平安无事。窦丽值班的时候,23岁的护士常宁在病患区发现防护服裤腿上有个小米粒大小的洞,检查时没有发现。这时,她已经进去一个多小时。
按照“已经暴露”的应急流程,窦丽在缓冲区把常宁所有衣物消毒处理,再让她到冲洗室进行长达半个小时的洗澡消毒。
常宁回到宿舍隔离观察。她幸运的是,防护服其他部分防护较好、消毒及时,两周未见异常。
“那件防护服存在质量问题,”窦丽说,可能上百件里只有一件,概率很小。但在传染病防治的战场,如果有一个人因此倒下,有可能整个团队都会被隔离,造成更大的人力资源紧缺。
这就是传染病区残酷的地方。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穿防护服的过程被分解为7个步骤,贴在过道墙上,下面的桌子上对应放着装备。余锂镭说,这样可以减少头脑记忆失误,“不用记,只要跟着步骤走到哪一步,你拿哪一步的装备戴上就行。”
12楼原有的护士和外援按4到5人一组分组,每组都被要求上完一套班后回去休息5天,循环上阵,“隔得时间长,即使万一出现感染情况,不至于全军覆没。”
“对大家真正的好就是都保持距离,为了保证团队完整,时刻都要把你的同事当做‘感染者’来防范,这样才能保证大家互相警醒。”余锂镭说。
所幸,从疫情暴发至今,12楼的所有医生、护士,没有一位被感染。
4
一个多月以后,12楼的一些设施开始不堪重负了。那扇没来得及装锁的门也变形了。
以前,大家就想了各种办法去固定它。开始是用两个挂钩和一根橡皮筋,但是风一吹,挂钩就坏了。后来,医院东院区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副指挥长熊勇拿着电钻,在门上装了一套老式铁质插销,解决了这个问题。
如今,变形后的它有些关不严了,这对密闭性要求高的传染病病区来说是“大忌”,医院负责后勤的师傅赶来在门缝打了一层密封条。靠它,12楼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
从这门里来来回回的医护人员也是。一个多月来,这里的护士穿过各式各样的防护服。在楼道的装备桌前,他们笑称“世界各国品牌的都穿过了,始终走在时尚前沿”。
他们最喜欢的还是带脚套的那种,拉链拉起来能遮住半边脸,“遮得严,也不用特别使劲压疼脸粘紧口罩。”
窦丽说,女护士们脱了防护服以后不愿意拍照,“觉得太丑了”,都是素面朝天,脸上还有溃疡、勒痕。不过,她开玩笑说,“这也怪省化妆品的。”
周珏秀是这里最小的一位护士。她在年8月刚到12楼上班。在上学的时候,她没有接触过防护服。新冠肺炎患者来之前练习时,在12楼一排人的注视、挑错、指正下,她第一次学会穿防护服。然后,就这样坚持了一个多月。
这个马上22岁的女生,希望过生日那天能吃到不远处光谷步行街上的奶茶和炸鸡。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不知道能不能实现这个愿望。
57岁的护工余长珍和周珏秀一样期待着那一天。她和这些医护人员已经一起工作了一个多月,这期间,一位住在12楼的新冠肺炎患者因心肌梗死去世。到那个病房擦地,余长珍感到很害怕,“我的孩子还没成家,我老公年纪也大了,我在这个年纪(出了事)怕他们的身体承受不了。”
她每天在上午9点准时开始清洁病患区。进去以后,余长珍把每个房间和过道的垃圾收走,每天能清理出20多袋垃圾,她一袋一袋拖到污物出口,会有师傅开车运走。她再用消毒液浸泡过的拖把擦地面。
除非腰酸到极点,她不敢停下歇着,她害怕“待时间长了感染”,“那一层楼要慌忙做掉,快要3个小时。”
孩子打来电话说,“网上看到的新闻吓人,妈妈你回来。”余长珍就安慰他,“妈妈不怕的,妈妈是做事的。”
医院一条马路之隔的小区里,那里有她不会做饭的丈夫、没成家的儿子。医院宿舍中,不会用智能手机视频通话的她,已经一个月没看到过他们了。余长珍希望疫情快点结束,她能快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