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草日记十块钱下

皮包就挂在大门背后,和我不到五米的距离。妈妈窝在沙发里刷手机,短视频里的笑声连绵不绝。我的心在擂鼓,呼气急促,吸气平稳。

妈妈的皮包里,有我想要的十块钱。那不只是十块钱,更是我梦寐以求的自由。

自我记事起,母亲永远跻身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每个角落,都有她的眼睛。这种感觉时常让我想起饭桌上红烧鱼的那对白眼珠子,冰凉温吞,毫无变化,永不消逝。

她看着我手指下的每个音符稳稳当当地落在琴键上;她看着我游刃有余地搬腿劈叉,踮脚旋转;她看着我在思维课上解出数学难题;她看着我在语言班和老外说着她也听不懂的话……

数学、英语、钢琴、舞蹈,她加了好些个学习群,带着我“试听”这个,“体验”那个。待其他家长留下来交费时,我悄悄溜出教室,爬上母亲的电动车后座——那时刻成为我最具耻感的时刻。

皮包只一个拉链,拉开里面有两个夹层。把手探进去,鼓鼓嚢囊的是化妆包,冰冰凉凉的是钥匙,再往里,有个小本。不用猜我就知道那上面记着我的家庭作业和需要背的英语单词。再深入一点,平滑的质地,带着温存的体温,方方正正的,是钱夹。钱夹硬邦邦的棱角硌痛我的手指,里面有我向往已久的十块钱。

要不明天不请客?

刘军是个大方的姑娘,想必不会跟我计较。

但我要怎么说呢?

告诉她,我妈妈不同意我吃路边摊?

然后她必定会说,“你妈怎么这样?”或者,“孩子好惨哦……”

带着高高昂起的声调和长长的尾音,接着摆摆手:“嗨,没事!几块钱而已,我请你!”

……

不敢往下想,正是这“而已”让我难堪,这不是几块钱的事,这关乎自由、平等、朋友间的情谊,和一个小孩子莫名其妙的尊严。

——我决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走向皮包的一段路,我几乎是爬着过去的——每前进一步,我便竖起耳朵听听客厅的动静。

手机里的女主一直在哭,我从末如此强烈地期待一个人能长久地哭下去,揪心的哭声让我安心。

只需一个连贯动作——拿出、放回,在那沓彩色钞票中,拎出最不起眼的一张蓝色。

不会有人发现!

——那仅仅是张被磨毛的彩色纸,有谁会注意到这样渺小的一张破纸呢?

只要保证钱包里粉色纸币的数量,我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当好孩子——听话、懂事、成绩好,甚至大方、仗义、重朋友。

……

我翻身冲到床上,用单子蒙住头,重重地喘气——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又有什么东西从缝隙里倏然逸出。我笑了。我的手揣在裤兜里,悄悄攥紧了被濡湿的自由和快乐。

妈妈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的?我不知道。

有没有忘记拉上皮包的拉链?我不记得。

她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没有了哭声笑声,一阵风穿堂而过,门厅上的珠帘彼此碰撞,发出噼里啪拉的响声。桌上的红烧鱼死死瞪着天花板,空调柜机呼出冷气,它躺在凝固的汤汁里,亮晶晶地闪着。鱼背已被掀去一面,鱼骨在白炽灯的映射下分外刺眼。破旧的十块钱黏在掌心,我感到它正慢慢融化,沁透我的皮肤,甩也甩不脱……我冲进厕所一阵干呕。接下来的事似乎容易了许多。我突然丧失了对串串的兴趣,那些汪在油里红彤彤的食物,像红烧鱼的鱼骨一样戳喉咙。我还和刘军结伴回家,有时坐在塑料小凳看她大快朵颐,有时会留下她,回去吃平淡无奇的炒菜米饭。我再没碰过串串,尽管我的书包夹层里躺着十块钱。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合集#个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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