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实录人骨拼图案

一个成年人共有块骨头,堆在一起看着不多,提着也轻。但如果把它们平铺开来,铺在一张2.45米长,1.1米宽的解剖台,居然会摆不下。

这是我最近的发现。

一个黑色尸袋的拉链被拉开——

大块的、小块的、长条的骨头乱七八糟地掺在一起,像套散了架的拼装玩具。

前一天下午,一个放牛老汉在河边小树林里发现了这具白骨尸。我们抵达河堤公路时,镇上接警的一个民警一个辅警正坐在边上的车里吹空调。

“你们赶紧把尸体运走看看,这天气太热了。”

尸骨被发现的位置距离河堤公路有50米左右。小民警不耐烦地领我们钻进小树林,沿着坑坑洼洼踩出的小路,绕了好几个弯才到现场。

当时,白骨尸就躺在那里,上身的T恤完全辨不出原貌,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又一个“无名氏”。

这种尸体几乎是贯穿广东整个夏季的“特有产物”:30多度的高温,小河边偏僻的树林。

有人选择在这种地点自杀,也有人是吸毒致死。当然,更常见的是病死的流浪汉。

这类尸体往往没有家属,没有围观群众,也没有领导过问,平均一个月我能接到3、4具。处理得多了,大家都见怪不怪。

照相的同事似乎也觉得这些骨头不值得费太多功夫,“随便摆摆,拍几张就可以了吧。”

解剖台放不下这具尸骨了,我在地板上摊开一张白色床单,开始一块块拼图——

先是颅骨,我用双手把它从尸袋里捧出来。是个极其漂亮的颅骨:没有头发,完整、干净。让我一瞬有种拿骨骼标本的错觉,不像在验尸。

再是盆骨。接着是四肢,椎骨和条条肋骨。

他的上半身完全白骨化,仅有双脚和小腿残留些许干瘪的肌肉和皮肤,让人想起卖肉档口挂的连着筋膜的牛羊骨架。

一副“人骨拼图”一寸寸在我眼前显现。可关于他的一切,我还一无所知。

1

白骨尸是尸体中秘密最多的,也是法医“拼图”里最难的。

因为躯体基本腐败殆尽,留给法医的有价值信息最少。拼得越完整,我越困惑。

头骨没伤,盆骨和四肢没骨折,基本排除交通意外后被抛尸于此。

我捡起面前那些因为腐败而脱落下来的指甲,又看了看尸体的足底。指甲很短很干净,足底还没有彻底腐败,也没有长期赤足形成的老茧——死者生前应该不是流浪汉。

那是自杀者或者吸毒人员?

我在脑子里拼命回想着昨天的现场——

我还记得到现场戴上手套前,我看了眼手机:已经到下班时间了。

我身上的白衬衣湿透了,我有些后悔中午把警服送去了洗衣房。它被早上刚看的一具水浮尸熏得发臭,不得已我才穿自己的衣服来看现场。回去赶紧把衬衣塞洗衣机里,多加点消毒水。我满脑子都在想这事。

“速战速决。”

听我催促,拍照的同事将拿出来的物证编号牌又塞回袋子,和我七手八脚收拢起散落的骨头。

是不是遗漏了什么?我脑子里又出现这个问题。

天色渐渐昏暗。我最后回头看尸体被抬走后留在原地的凹陷时,里面只有灰褐色的蛹壳层层叠叠堆积着。

哪儿不对劲?

正当我回忆着昨天哪里出了问题,解剖室地上白骨尸的颈椎骨骼上,一块污迹闯进了我的视线。

昨天的现场和解剖台上的白骨尸在我眼前渐渐重叠——

等等!没有针头,没有绳索,没有刀具。现场既没有吸毒用具,也没有自杀工具!

人是怎么死的呢?

我拿起那块骨头猛地站起来,或许是蹲得太久,我一瞬眼前发黑,缓了一会儿才走到水池边,小心地用水清洗那块污迹。

水流不断冲刷,污迹越来越浅,下面,三道平行的切痕露了出来!

我心跳一瞬快了起来。我不敢确定。

解剖室里光线昏暗,我快步走到室外,将那块骨头冲着太阳。

阳光下,骨骼上的几道切痕清晰可辨。

有人曾经用刀狠狠割过死者的脖子,这是一起凶杀!

我最怕的就是这种——一开始根本没有认定成凶杀案的现场。因为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个位置,自己可能无意间已经破坏了现场。

我开始气恼,被害人是谁?又是谁下了这么狠的手?案件性质因为这三道不起眼的切痕天翻地覆,我们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

解剖室里,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一个杀人命案和一个普通猝死案,现场勘查的细致程度有天壤之别,我必须重新回现场,必须弄清楚白骨是谁,还有找到凶手。

2

第二次抵达现场的时候,我的心情没法像昨天那样轻松。

树林外围已经被警戒线圈了起来,河堤边停了六七辆警车。上次加我在内只有三个技术人员,这次我们到了两组,六个人。

我远远地和专门负责命案侦查的外侦兄弟们打了招呼,往尸体原来的位置走去。

通往林子深处的这段路依旧难熬,太阳的炙烤再加上神经高度紧绷,我再一次浑身湿透。

位置这么偏,基本可以确定不是抛尸。

因为从公路到河边的距离比到树林里更近。抬着一具尸体走这么远的路,体力上难以支撑,况且把尸体搬进树林,不如直接丢进河里更不易被察觉。

现场正中,那个浅浅的泥坑是尸体搬走后留下的。

我翻开一层层垃圾,给那一堆不知道有没有用的“破烂”挨个编号、拍照,从1号到30号,连周边的树都没有放过。物证编号牌用光了,干脆拿便签写上数字临时充当。

大案组的胜哥戴着口罩朝我走过来。他军体校毕业后和我同一年入警,一直在大要案队里负责外侦工作。

搭档多年,他对现场同样十分了解,张口就直接逼问我要点,“死了多久了?”

我用长柄钳子再三确认尸体原本的位置没有其他东西,然后脱掉一层手套,只剩最里面那层,捏起泥坑里一个苍蝇蛹壳,用指尖轻轻捻动着。

灰褐色的蛹壳已经完全脆化,不需用力就变成了粉末——再综合时间和天气,可以大致估算出,尸体在这片小树林里放置的时间超过两个月。

上学时,我总觉得老师讲死亡时间推断多神奇,等我开始干法医的时候才发现,这对法医来说就是个“世纪谜题”,没人能给出准确答案。

我扔下手里的蛹壳,给了胜哥一个保险的回答:“死亡时间超过两个月,但不超过一年。”

胜哥立马不干了,“这他妈怎么查?时间跨度也太大了吧!”

他蹲下来凑到我边上,轻轻用肩膀撞了撞我。这是摸准了我肯定有比书本上更大胆的“私人建议”。

对于广东的天气,我挺无奈,就像老天爷额外给我工作增加的难度。冬天即便只出两天太阳,气温也能飙到二十六七度,在这里冬天穿T恤出门并不奇怪。

“先查今年四月份之后的吧,年初还是挺冷的,应该穿不了T恤。”

时间范围缩小了一半,胜哥满意地走了,留下我对着几箱标了号、散发着恶臭的“物证”发愁。

3

就连我自己也想象不到,第二次出现场一回来,我就开始细细清洗那件尸骨上的T恤。

T恤已经有些腐败脆化,我不敢使劲搓,更不能用力拧,只能开着水龙头用流水冲。

从大学毕业就没怎么手洗过衣服的我前后小心翼翼揉洗了两遍这件“尸骨衣”,T恤依然漆黑一团。

我将T恤捞起来,翻出内里,那里还沾着一些蛹壳,和更多辨不出面目的腐败组织。

从现场淘回来的几箱垃圾里,这是我最“宝贝”的一样。

虽然已被腐败的尸体浸润,又因为风吹雨淋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团,但衣服正面隐约可见的两个大写字母让我忍不住兴奋:有明显标识,衣服的辨识度很高,说不定家属能认出来!

我换上一张塑料布,将T恤平整地铺在上面,一个个将蛹壳摘下来。再用刀片轻轻将上面附着的不明组织刮下来,然后用洗衣粉一点一点涂抹到那些污迹非常明显的地方。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处理。

终于,浸泡T恤的水不再浑浊。

我摘掉手套,把我一个半小时的劳动成果拍照传给了胜哥——摊平的灰色T恤正中,两个大写的字母清晰可见——“FE”。

这具无名白骨尸的第一封协查通报终于发出去了,我们都在等那个能认出这件T恤的人。胜哥排查了辖区里近一年的失踪警情,但是来认尸的三四家父母都对不上。

尸源的查找范围从本地辖区扩大到了邻市。

白骨化尸体的好处是,煮耻骨联合特别省事,这道工序能帮我准确判断死者的年龄。但弊端也很明显——面对一堆骨架,就是亲妈来了也没法认出死者。

一周后,依然没有人来认领尸骨。

我预料到这个案子会成为一块难啃的骨头,毕竟死亡时间越长,遗留在现场的物证和线索越少。

除了目前这些手段,只剩下“颅相复原”——那是一种通过颅骨形态,结合剩下肢体的脂肪厚度,绘制死者原貌的技术。

但因为很难准确还原五官和发型,偏差较大。我实在不想用这一招。

那件被我已经清洗到了极限的T恤还在那,那些凌乱的破口和褶皱总让我越看越恼火。

眼下,T恤是最有可能确认白骨尸身份的物品。我突然冒出个想法:进行一次“前无古人”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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