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中国演员冯远征演员在名利场中,没有

颜值时代,演员能否将提升自身修养当作职业信仰,关乎中国影视业发展的未来。年4月,中信出版社出版了演员方子春和丈夫宋苗合写的《一棵菜:我眼中的北京人艺》,书中展现了焦菊隐、欧阳山尊、蓝天野、吕中、朱旭等41位“人艺人”对艺术的不懈追求,更有吴刚、濮存昕、冯远征、杨立新、何冰等人的口述实录。作者方子春是北京人艺著名表演艺术家方琯德的女儿,从小成长在人艺的大院中,亲眼目睹和见证了北京人艺的人和戏。她在书中为读者展示了这些演员荧屏之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看完41位人艺人的经历,你会对“戏比天大”、“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和“一棵菜精神”有更加深刻的理解。澎湃新闻请讲栏目经授权摘录书中部分内容逐篇刊发,以飨读者。今天我们刊发的是演员冯远征的口述。

冯远征,好人,一个有社会责任心、不是光想演戏挣钱的人。远征干上话剧这行,纯属误打误撞,结果没想到走进了艺术的殿堂。

话说年,远征在北京中学上高中,那年正赶上百废待兴恢复高考。一天,学校里来了一帮招跳伞的人,冯远征本来一心想参加高考,却因是班干部,只好凑数去报名,没想到他被选上了。选上就去呗,去了就跳呗,一跳,少年冯远征就喜欢上跳伞了。小小少年感觉这多刺激好玩呀,他立志要进专业队。四年后高中毕业,远征放弃了报考大学,去参加了全国跳伞比赛。可往往事不随心,结果是跳伞专业没干成,高考也错过了,经过几番周折,去拉链厂当了工人。

在拉链厂这段时间,天生不安分的冯远征又喜欢上了文艺。那时工资不高,一般人每月也就挣个30块,他和母亲要了5毛钱,被在拉链厂的“文艺青年”拉着报了一个朗诵声乐班。朗诵老师是煤矿文工团的瞿弦和和中戏的张筠英夫妻俩,声乐老师是中戏的宋世珍。在那里,他发现了工作之外的另一片天地。尽管别人谈到的莎士比亚、老舍、曹禺,冯远征当时还不太了解,但跟这些专业老师和班上的文艺青年在一起待久了,他开始对文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宋世珍老师很爱才,当时家就住离首都剧场不远的灯市口空政话剧团。冯远征学习认真,按时到老师家中去回课,赶上饭点,学生们还经常在老师家里蹭饭吃,听老师讲有关话剧的知识,大家其乐融融。而冯远征进人艺的念头是因看过人艺小剧场的话剧《绝对信号》、电视里播出的《王昭君》等剧目而产生的。那时他舍得用3块钱买张票,要坐10排2号、4号全剧场最好的位置看话剧。一次看《小巷深深》,这个戏是梁冠华、王姬他们毕业班正式参加剧院演出的剧目。当时远征就想:“王姬和自己同岁,她能站在人艺舞台上,总有一天我也要做到。”于是,在他二十岁那年,他辞掉了拉链厂的工作,下定决心在演艺的道路上谋求发展。

可是见过冯远征的许多人都对他说:“你长成这样,既不帅,像人家唐国强那样。又不丑,演不过陈佩斯这样的,还是回厂里做拉链吧。”正巧,年张暖忻导演筹拍电影《青春祭》,需要找一个掉人堆里看不出是演员的男一号,在北京电影学院的考场外发现了冯远征。冯远征也就懵懵懂懂地在那个戏少人多的年代当了回电影的男一号。

然而,冯远征拍了电影,又是北京电影学院北京考区的第三名,在三试都通过的情况下最终还是被刷下来了,理由是“形象一般”。这给他带来了又一次打击。可老天有眼,好在年底有一位武汉的导演来到家中找冯远征拍三集电视剧《无处不飞花》。那时的远征到底年轻,一到剧组心情很快就好了。电视剧拍摄到一个月时,远征的哥哥从北京拍来电报。电报只有一行字:北京人艺招生,4月19日最后一天报名结束。远征一看,拿上电报就去找导演,导演决定用最快的速度抢拍远征的戏,保证他18日回到北京,第二天早晨能赶到人艺报名。

北京人艺的初试老师是李滨老师和顾威老师,李老师看了看冯远征填的报名表,哦,拍过电影。当时李滨老师骨折了,精瘦的李老师扎着骨折的双手问道:“准备什么了?”“没准备什么。”远征回答。“哼,电影都拍了还什么都没准备。”(远征说到这儿,我能想象出李滨阿姨说话时那小损的样子)于是,远征朗诵了一首诗。老师又问:“小品准备了吗?”“老师,我也没准备。”远征有些胆怯地回答。“装吧……你跳过伞,把跳伞的动作来一遍。”李滨老师又说。冯远征按要求做了一遍无实物的跳伞动作小品。而顾威老师在整个考试的过程中,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走出考场本来心里就没底的冯远征更不抱什么希望了,没想到,初试顺利通过了。从这一刻起,远征就觉得自己应该是属于北京人艺的,因为他发现,这里的人长得不是都好看,放人堆里也不一定就能找得到。一天,接到一封信,里面有一张小条写着:冯远征X号到剧院参加复试。

复试在一楼排练厅,主考老师是林连昆,当时考的什么,远征现在都忘了。他只记得,一进考场,人就晕了。那阵势,北京人艺所有的大腕老师全在场,前排是刁光覃、朱琳、于是之、蓝天野、郑榕、英若诚、朱旭,许多像任宝贤这么大牌的老师都坐在后排。愿望归愿望,理想是理想。之后的考试,朗诵、唱歌、小品、形体做的什么,一点儿都不知道了,人懵着就下来了。

回到家没几天,又接到个信封,通知去剧院参加自出题的文化考试。在收到人艺录取通知书的当天晚上,冯远征和老同学高冬平坐在人艺门口对面的马路牙子上,望着眼前的首都剧场,纠结着一件事。在考人艺学员班的同时,两人同时考了中央戏剧学院,也都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但是中戏还要通过全国文化统考,小哥俩到底上人艺还是上中戏呢?最后一合计,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后还不一定能分配到人艺,既然人艺已经要咱们了,7月报到,9月开学,干吗不直接进人艺呢?于是他们将回执返回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就这样,形象不出众的冯远征和老同学高东平双双走进了北京人艺85班。从此登上话剧的圣殿。

85班的虎哥们(摄于年),(左起)王刚、冯远征、吴刚、丁志诚、高冬平

冯远征小时候练过跳伞,走起路来晃晃悠悠。他记得很清楚,刚入人艺时几乎每一位老师都十分爱护他们,时时提醒着他们的言行。一次去办公室,推门见到刘涛老师,老师的第一句话是:“你站直了,能站直吗?你当演员啦,不能离拉歪斜的。”远征说到这儿,我笑了,他提到的刘涛老师就是我那不苟言笑,走路笔直,挺胸抬头的婆婆。

远征感慨地说,85班是人艺第六届演员表演训练班,大多数同学不是应届毕业生,在社会上有过工作经历,所以格外珍惜学习机会,非常努力。到了今天,只要给予机会,每个同学都会大火。远征说,老同学吴刚在电视剧《人民的名义》中出色的表现就是一例。吴刚进人艺三十年,前十年在舞台上演出、磨炼,年因电影《铁人》获得金鸡奖最佳男演员荣誉,火了一把,然后又是十年默默耕耘,才有了今天的结果。

85班是个非常团结的班集体,男生王刚、冯远征、吴刚、丁志诚、高冬平有“人艺五虎”之称。五虎心连心,遇到事儿的时候大家都伸手。谁家老人去世了,大家像自己长辈走了一样去送行,相互关心,亲人一样,早已超出了简单的同学、同事的情感。

露特·梅尔辛教授和冯远征(摄于年)

冯远征所在的85班,恰逢改革开放初期,是中西方文化交流特别多的时候。中国对西方艺术正处于从茫然不知所措到逐渐了解的阶段。但导演林兆华思想意识是超前的,希望探索,而不限于从外国照搬、复制表演的方法,所以在剧院排出了《绝对信号》和《野人》这样的现代派先锋剧目。

林兆华导演又去德国做访问学者,结识了西柏林高等艺术学院的露特·梅尔辛教授,接触到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之外的格洛托夫斯基表演流派。于是在年,剧院把梅尔辛教授请到北京人艺,聘为学员班的老师。梅尔辛教授来北京时将近六十岁,一头金发,精神矍铄。人艺师生对梅尔辛教授十分友好,但对于格洛托夫斯基学派,当时在人艺的老师中也有争议。在训练中,梅尔辛教授大量使用身体技术来激发演员的潜能,三四个小时的课程包括翻滚、跳跃等运动技巧,很辛苦。一些同学有了抵触,比如吴刚就不喜欢她的教学方法,逃避上课,跟梅尔辛教授说自己脚不舒服,有脚气。结果翻译把脚气翻成“脚有毛病”,梅尔辛教授一听,以为他骨折了,马上准假。

远征喜欢这样的训练方法,上课一直特认真,不惜力,领悟也快,经常得到梅尔辛教授的表扬。格洛托夫斯基的很多方法是从印度的瑜伽和中国的气功得来的,动作是瑜伽的,理念是气功的,整体是东方神秘的内涵,信则有,不信则无。有一次,冯远征不觉中徒手爬上了排练厅墙上的撑柱,一直上到房顶,他下不来了。大家慌忙找来换灯泡的长木梯,七手八脚才帮他安全下来。

每天训练完,梅尔辛教授会盘腿坐在排练厅角落,一个一个地把学员叫过去悄声交流。说缺点时,别人听不见,保护你的自尊心。鼓励时则大声,使你有沾沾自喜的小得意,这就是当老师的艺术。有一天,梅尔辛教授在角落里和冯远征说:“如果你明年去德国,考我的班,我会第一个录取你。”翻译以为自己听错了,请她再说一遍。她又说了一遍。“你愿意吗?”她问冯远征。远征回答:“不愿意。”培训班结束后,梅尔辛教授让翻译把冯远征叫到她的住处,正式邀请他第二年考她的学校。远征又拒绝了,远征的理由很简单,人艺是中国最好的剧院,进来不容易,他不想离开。

年下半年,剧院第二次请梅尔辛教授给学员们上课,这次人艺仅负责教授到北京的路费住宿和每天的早午餐,晚上她还要自己掏钱吃饭。一个咱们当时以为是最看重金钱的资本主义国家的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不要任何报酬,是挺令人感动的事。梅尔辛教授再一次郑重地跟冯远征谈,希望他去德国深造。当时冯远征从学员上调到《北京人》剧组演曾文清,夏淳导演有意培养接班的年轻演员。远征想,我还没毕业就当了主演,前途这么光明,为什么要去德国?他再一次回绝了教授。

柏林墙前的冯远征(摄于年)

年暑假,梅尔辛教授第三次来到北京,这次剧院没有邀请她,她是以个人旅游的名义,坐了整整8天火车来到这里。后来,冯远征去德国也是坐火车去的,他才体会到路途的煎熬。这次教授来京,冯远征才知道教授给自己发过好几次邀请函,寄到人艺都被扣下来了。远征陪教授在北京玩了近20天,临走前,梅尔辛感觉邀请是无望了,便对远征说:“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去德国上学,就去三个月吧,完整地看一看格洛托夫斯基流派的教学。”当时冯远征在恋爱,她还邀请远征和女朋友一起去,说:“我在德国给你们举办婚礼。”

一年后,冯远征从人艺学员班毕业了。已经谈婚论嫁的女友突然吹了,他大受打击,一心想离开中国,便给梅尔辛写了封信,告诉她打算去德国,教授得知他要来德国特别高兴,立刻重新给他发了邀请函—这次寄到了远征家里。就这样,年,冯远征应邀前往德国西柏林高等艺术学院戏剧系进修戏剧表演,两年后回到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继续演员生活。

远征告诉我,出国是件好事,千万不要走马观花,不要和中国人住在一起,这样可以接触到当地人真实的生活。远征在德国的两年大开眼界,改变了他的人生观和生存观。就拿现在中国的艺术学院中一直使用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理论来说吧,它是20世纪50年代,由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学生引进的,一代代传接,到现在还能保留多少真正的精髓?应该是负数了吧。再比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要求模仿动物练习,模仿动物练习对演员的一生没有多大作用,中国有几个演员演过动物?除了儿艺,还有《西游记》。可中戏现在还安排一整个学期都做这样的练习。

远征又指出,无实物动作练习也是脱离实际的,舞台剧和影视剧哪有没布景和道具的表演环境?没酒可以,但要有酒杯。拿斯坦尼比作电话中的大哥大,现在的表演应该是智能手机了,孰优孰劣?

远征在德国学习时发现人家表演没体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只是一个阶段的学习方法。全世界有各种方法和派别,不能把一种方法捧为《圣经》。

中国的表演教学已无人探讨,一所院校的毕业大戏可以几年不变,教学方法已经僵化到机械表演了。

冯远征经过在国外的学习,对剧本和角色的认识有了与以往不同的视角。在挑选电视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演员时,只有远征和导演讲,安嘉和不是个坏人。他始终按照安嘉和是一个“人”在表演。至于被观众恨,也是人物的行为,他的所作所为让人们恨他,但是他的社会角色并不是一个坏人。有了这个基调,人物就非常成功。

冯远征说,北京人艺是他永远的家,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自豪地说:“我是北京人艺的演员。”他也从没因为外面演戏而耽误剧院的工作。他还告诉我,每年剧院都会在9月做好来年的演出计划,在不冲突的前提下,他再安排自己在外教学和拍摄的工作。在外拍摄影视,一定要和人艺订合同,这是对家的责任,也应当为家效力。这种责任感他在十年前是没有的,因为那时,上有老艺术家和高班学长,下面有小一拨演员,自己得以清闲自在。七八年前他突然有种感觉,瞧年轻演员什么都不对,不顺眼了,希望跟他们讲些表演的事了,希望他们进步。就好似当年进剧院时,老一辈艺术家看自己一样,总想“这孩子怎么办呢”。远征自问,这种变化是不是表示自己老了?自答,不是,是有责任感了,有责任将人艺的精神传、帮、带给下一代,是要对剧院负责任了。

这几年,随着濮存昕、杨立新这代演员的退休,冯远征意识到自己该是顶梁的时候了。

远征回想,前些年北京人艺没有做新人培养的事情,年以后再也没有与戏剧学院合办班了。共同办学和学院式的教学方式是有差异的,合办教学培养出的演员更合槽,能更快地适应北京人艺的环境,对剧院的感情更贴近,只靠从戏剧学院招收新人是不够的。年9月,冯远征担任了演员队队长的职务,首先想到的就是如何培养剧院的年轻演员,让他们了解人艺,知道北京,尽快地接班。

《哗变》剧照(摄于年),冯远征饰魁格(左二),吴刚饰格林渥(右二),王刚饰查理(右一)

这让他想起自己初进人艺,那些老先生对自己的教导和发生的趣事。北京人艺是讲规矩的剧院。年排练《秦皇父子》,濮存昕演扶苏,尚丽娟演孟姜。他们在前面排戏,冯远征一帮学员演大兵,在后边看着激动了,窸窣有声,只听郑榕老师一声:“谁在后面讲话,滚!滚出去!”舞台监督立马将这帮孩子从排练场轰了出去,在楼道里罚站。

夏淳导演让冯远征在《北京人》剧组中演曾文清时,建议他去请教原扮演者蓝天野老师。远征当时还是个小学员怎么找大师呀,不敢当面直接问。一天在剧院澡堂子碰见了天野老师,没别人,于是他边洗澡边想怎么开口。一看天野老师洗完出去了,自己就赶紧洗吧洗吧,忙着出来跟老师说:“天野老师,跟您说个事。”“什么事儿?”“我是学员班的冯远征,剧院让我演曾文清,您能跟我谈谈创作经验吗?”天野老师边擦着答道:“没什么可谈的。”事后一想,在澡堂里俩人光不出溜的,老师怎么和你谈呀!

复排《哗变》时,请教朱旭老师,老师也是说,你们先排。就怕和新人谈后,将演员框住了。每个演员对角色的理解有不同,角色是自己创造的,表达的方式方法千差万别,不能用先前的经验禁锢住后人的想法。后来在排练场点评时,朱旭老师也从不说自己当时怎么演的,而是说导演赫斯顿当时说这段台词要紧着说,不能停。朱旭老师这样做是让冯远征知道,你在演魁格,而不是朱旭演的魁格。老艺术家的言传身教不在于培养多少个小于是之、小蓝天野,而要培养人艺的接班人。

想到先生们是如何传帮带的,新上任的冯远征队长行动起来了,他开办大师课,请蓝天野、濮存昕、杨立新等人给年轻演员讲课。并请来外面的老师讲公共关系课,让大家了解自媒体时代,不光是演戏,还要开阔眼界,注重形象的宣传,遇到问题时有解决方法。大家听课以后非常受启发。

比如,过去年轻演员和濮存昕同台演出,既熟悉又陌生,濮哥心中的想法,他的艺术追求大家未必知道。通过讲课交流,濮哥会把刚进人艺排《秦皇父子》的困惑和苦闷,演出《李白》台上抢戏的故事讲出来,使年轻演员看到老师成长的故事。

他还带演员们去虹桥市场体验生活。虽只有一天时间收获却很大。大家了解到北京的市井文化和三十年来的发展过程。虹桥市场从练摊儿起家,卖水产,卖珍珠,发展成现在先进的商业中心,响应着市场经济的需求,下一步将转换职能成为珠宝设计中心,这一步步的发展,见证了北京的发展和时代的变迁。

冯远征通过这些活动,使年轻演员热爱北京,了解北京人艺,知道前辈是如何演戏,如何坚守舞台的,他希望大家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演舞台戏挣钱少,大家面临改善生活的现实问题,这就更要传承人艺的精神,要建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远征说,人艺每年都会安排国内的巡回演出。《茶馆》驻场演出,只要开票,一定卖得出去。走出去是要让更多的人可以看到经典的话剧,同时对年轻演员也是一种锻炼。现在年轻演员是否可以组成一台《茶馆》的演出?再不培养新人可就完蛋了。所以在人艺舞台上演出的老演员都有责任传帮带。要重视再教育的工作,不能只讲院史,不讲表演,不讲人艺的传统。他认为,人才的断层是人艺发展的最大危机。

所以巡回演出,到大学开展讲座,都是在培养戏剧观众。远征说,我们的观众是要培养的。戏剧观众首先要学会看戏,中国的观众一部分是从附庸风雅开始变为喜欢,也有一部分观众总是带着思想来看戏。

看戏是要用心的,思想是看完戏之后的事。带思想看戏,当看到的戏剧与心中的模式不同时,就不会看了。比如演《哈姆雷特》,王子穿着西服或大褂上了台,观众就要琢磨了:“他怎么能穿这身衣服呢?”就开始从头到尾地批判。来看戏就是要用心去感受,听演员说的台词,看他的动作,看完了再去想为什么穿西服或大褂。

我真没想到冯远征心里这么多大事,他还说:“人艺这个舞台,多少人想站在这,但这是花钱买不来的。你想花万进《茶馆》来演戏,这些角儿谁陪你玩儿呀,那是不可能的。我可以和这些好演员同台演戏,是多么幸福的事儿。宁可放弃拍摄影视剧的钱,也要回剧院演戏。人艺是我们的家,家再破,也是温暖的,要回家。何况人艺这个家是一座殿堂呢。”

近几年冯远征一直用剧院工作之外的时间在北京电影学院和上海戏剧学院教课,但从不过问报酬。他说,把自己的知识和表演经验传给年轻人是莫大的幸福。远征在上海戏剧学院教课,同时也留意是否有合适人艺的学生,几年中哪怕只有四五个人,对人艺也是很好的事情,这要比出去挣多少钱都划算。再有,能将在德国学习的格洛托夫斯基教学法实践到教学中,能够对上戏的表演教学有所帮助,也是件好事。他给上戏一年级的同学上《发声和台词的工作法》课,十天的课全程录像,上完后,观摩老师评价说:“他们比大四学生的台词都好。”现在已经有老师用这种方法教课了,学生很喜欢,新方法会促进表演教学的改进。

冯远征在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代课,每年面对的都是新生,他们从没有一点表演基础到完成一台大戏,仅用了30天时间。当我问到远征,为什么选择在摄影系教表演时,他这样回答:“选择摄影系的初心是为电影界做些贡献,可以培养出一批懂表演的摄影师。现如今很多摄影师不懂表演,只在意保证画面的美,但往往演员到不了所要求的画面,要不就是到了位置表演不好,这就需要摄影师学习和了解表演的内涵,可以和演员有良好的沟通。”

冯远征曾在北京电影学院带过表演系的在职研究生班。首先教了10天的《表演基础开发》课,因为有一半学生是唱歌跳舞的,为拿文凭考进表演系研究生,一点表演基础都没有。在教课的过程中,发现他们没读过戏剧名著。搞表演没读过名著怎么可以?于是在一个半月中带学生反复读了中外13部有名的剧本。读完后,学生的傲气全没了,开始敬畏名著。后面他为全班排了两部戏《足球俱乐部》和《等待戈多》。《等待戈多》还被推荐到第34届莫斯科大学生国际电影节戏剧单元展演,获得最佳女主角奖。这是历史上第一次由亚裔女演员获得这项荣誉。

远征认为,表演不是教出来的,要有天赋,所有人都有表演的天赋,只是后期没有开发。每个婴儿,每个人都有当总统的潜能,每人也有做乞丐的可能。这都取决于后来的环境、成长、教育和性格。冯远征能利用10天、30天教课,他不是教表演,而是注重开发个人的潜能。

我真心为冯远征在艺术传帮带上做出的贡献而感动。他告诉我:“艺术家不是随便说出口的,必须真的做到那儿,况且自己年龄还不到艺术家那么大。明星是炒作制造的,自己做个演员就挺好。”多么朴实的语言,可做到这点谈何容易。正是有这样的做人准则,当社会的民办学校找冯远征去讲课时,无论开价多高,他都不去,因为这不能用金钱去衡量。他觉得自己只是为了传授这些年的经验,他希望中国艺术院校培养的学生和演员是名副其实的。

我们又将话题转到传承与发展上来,这是一个不得不谈的问题。如何看待名著演出的状况,如何让观众了解那个年代,让他们接受那时人们的生活方式及思维方法。

远征想了想,说:“《茶馆》和《雷雨》需要保持,现在的《茶馆》和老艺术家们演的已经不一样了,节奏快了,为什么?现在观众需要节奏稍微快一点儿。我们这拨演员拍过大量的电影和电视剧,知道现在的表演节奏和原先是不一样的,如果还固守陈规,悠着演,观众就接受不了。国外在上演经典喜剧时也不是照搬原版的,随着认知的改变,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这就是传承与发展的关系。”

比如《茶馆》,现在这些演员开始时也是刻模子出来的,到了今天,梁冠华演的王掌柜,杨立新演的秦二爷,濮存昕演的常四爷,冯远征演的松二爷,已经不完全照搬老一辈艺术家的方法表现了,每个人物都融入了演员个人的理解。我插了一句:“好些观众评论你们没有老艺术家演得好。”远征说:“没错,老一辈是丰碑,已经立在那了,我们够不着,无法逾越。”比如年《茶馆》建组,宣布冯远征演松二爷,他差点儿疯了,凭什么让我演?演不了,我还想演更好的呢!黄宗洛老师把松二爷都演绝了,别人怎么演?于是远征找各位领导谈话,理由是:如果承认焦菊隐是大师,为什么当初不让别的艺术家去演松二爷,而选了黄宗洛老师?现在剧院有合适人选演松二爷,为什么让我演?一周后,院长找到冯远征说:“两条路,一是演松二爷,二是写辞职报告。”当时只能演了,要演就要演好。冯远征没有工夫想怨气的事情,怨气的产生往往是因为一个人想做没做到。

演员在名利场中,没有心态平和的,但是一定要勇于接受现实。再说了,怨有什么用,这是单位的工作,这就是“一棵菜精神”,无论是菜心、菜叶、菜帮子,都要在这棵菜上。

“后来我们演了这么多年,得到广大观众的认可,说明这也是继承了人艺的传统,并将其延续发展了。”冯远征说。这就是传承的精髓,传承北京人艺的精神。

为什么人艺还能成为中国戏剧的一个标杆,并不是有多少经典剧目和大腕撑票房,而是有一种精神在,也就是“一棵菜精神”。演什么戏都是完整的,小角色是有光彩的。

像李光复、米铁增、王大年、李士龙、兰法庆、张福元等一批任劳任怨演着小角色的大演员都是人艺的宝,没有这样的演员,《茶馆》成不了一台戏。

我们又谈到了如何评价林兆华版的《茶馆》。远征说,《茶馆》是一部很生活化的剧目,生活化的景,生活化的道具,生活化的表演。林版的《茶馆》只是没再向前迈一步。如果再迈一大步,试想弄一空台或一现代化的景,让演员不梳辫子,穿着西服上台,那人艺将会有两个版本的《茶馆》。

他畅想,十年后,北京人艺再排的《茶馆》和今天又会不同,只要能够继承人艺的精神,它就是原汁原味的。再比如《蔡文姬》,该剧表现的不是当时的真实生活,焦菊隐先生学习了西方的戏剧理念,同时融入了本土京剧等民族元素,舞台上朱琳老师走的是锣鼓点台步,观众一样接受。

远征继续说道:“《雷雨》观众的笑场其实是爱情观不一样。周冲还‘四凤,四凤’地在台上表现近百年前的示爱,观众是要笑。年演《北京人》观众也笑,为什么笑?观众理解不了那个时代谈恋爱是那样的。愫芳说:‘我只要每天能看见他就行。’观众说:‘有病啊!曾文清有病啊!’这是观念的问题。所以对名著我们要尊重,也要研究如何适应当前的审美观,同时培养观众的欣赏水平。”

在北京人艺多年,冯远征对如何做人,如何演戏,深有体会。他特别对李光复在《哗变》中饰演的厄本,《小井胡同》中饰演的卖咸带鱼的表演印象深刻。他说:“不要老以为都要往舞台中央站,一辈子演这些小角色也是光彩的,是伟大的演员。以前这样的演员在北京人艺数不胜数,没有他们哪有一台好戏呀。这就是‘一棵菜精神’,一切为了艺术。”

他又举了青年演员王雷的例子。他说:“王雷为什么火,因为他有心。”年演《全家福》时,王雷刚进剧院。每天演出时冯远征老觉得侧幕边有个人,留神一瞧是王雷。“他抓紧一切时间观摩学习。而现在的年轻人在后台干什么?看手机,发微博。”

记得年排《知己》,冯远征跪在地上一段流着泪的独白,04班学员就在边上看画报,吃东西,聊天。远征急了,“啪”地抬起头,他不说了,看着他们,这些孩子一会儿没声了,远征狠着说:“你们不说话会死呀!”从那以后这些孩子见了冯远征就躲。其实远征就是要让孩子们知道排练场的规矩(现在想想话说得有点狠了)。

排练场的导演铃,过去只有导演才能按响,年轻演员不知道这个,上来就按。这些规矩需要有人告诉他们呀!于是现在远征队长来了个老演员一对一的传教。一个戏建组后,每天给老师沏茶倒水,有什么不懂的问老师,而学生学坏了由老师负责。

现在有的演员在后台用手机发朋友圈,亲友说“你们在后台真欢乐”,同行会说“北京人艺完蛋了”。

一次,手机微博刚有,冯远征化好装照个相,发了句话:“还有20分钟就演出了。”一位观众当时就回了一句:“演出了你还玩儿手机!”远征马上就删了,有了这位好观众的提醒,他从此进剧院再也不玩儿手机了,所以他要求大家都要做到。

听到此时,我想起小时候后台的管理员姚汉钰伯伯,大家都称他为老姚。他演戏前早早就到后台,把住通往化妆间的过道门,闲杂人等一律不能进入。孩子来找爸爸妈妈,就跟不认识你一样揪出去。

远征感叹地说:“北京人艺是有规矩的,这规矩是口传心授的,不希望把规矩变成规定。一旦变成了规定,剧院就倒退了。现在排练厅和后台明确了不许用手机的规定,什么时候将规定拿下来,北京人艺就又进步了。”

听远征从进剧院谈到当队长,从院里谈到院外。我不住地点头。几天对大家的采访让我看到人艺人对自己剧院的热爱,对“一棵菜精神”的传承。他们都谈到下生活、传帮带、人艺是我家,内容虽然不一样,可观点相同。北京人艺有这样一个特点,人人都称人艺为“我们剧院”。还有直到这两年人们才有官称,过去都叫“大叔”“哥”“导”“老师”,好似朋友又像亲人。林连昆老师刚当副院长时,有人称他“林副院长”,林老师严肃地说:“告诉你,再说这个我跟你急。”

北京人艺从前就是一个大家庭,现在也是。我愿这个大家庭好似一棵大树,根深叶茂,四季常青。

《一棵菜:我眼中的北京人艺》书封

(本文标题为编者所加,原题:冯远征——演员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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