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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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老家的方言把父亲唤做“大(念达,阳平音)”,但因我家里有人是吃商品粮的,所以不用这个土得掉渣的称呼。我爸、我姑叫我爷,我们兄妹叫我爸,都唤做“爸~”,ba读一声,略微咬重一点儿,音长稍微拖一点儿。

父亲是写文章时用的文绉绉的称呼,总觉得隔着点什么,不真实;而爸爸这个叠字称呼,又过于亲昵,不符合北方人内敛庄严的性情。

我和我爸呆在一起的时日其实并不多。

大概在我四五岁还没上学时,我爸就接我爷的班,去西安城里的陕西机械化施工公司(简称“陕机司”)上班了。

此前我记得的和我爸有关的事情并不多,时至今日依稀还有点儿印象的几件事里有这么两出儿。

大名初远扬

我小时候,我们那的交口街里(镇上)快过年时,会举办叫做“腊八会”的庙会,从腊月初八一直开到年根根上。规模还挺大,附近的乡镇、甚至外县的、外省的都有来耍猴唱戏卖东西,扯布割肉逛庙会的。

我三四岁时,被我婆(奶奶)带着去逛腊八会。我婆和人说话时,我呆着无聊,就松了我婆的手,挤在人群里四处看热闹。

我和我婆就走散了。

我也算是个沉着冷静的小孩,找了一圈没找到我婆,我也没问别人,就自己凭着记忆摸回了四五里地外的家里。

我妈还问我咋一个人回来了呢?

我说我婆去看戏了,我不爱看。

得是(是不是)谁把你捎回来的?

嗯。

其实这时我婆根本没心情看戏,她寻到在街里弄事(干公差)的我爸。我爸慌乱中还算冷静,跑到广播站,在大喇叭里广播找我。

这是我的大名第一次回响在成千上万的人的耳朵里,遗憾的是我自己没听着。也不知道我爸广播找自己儿子时,心情如何?是用的醋溜陕普(陕西普通话)呢,还是原生态方言呢?

事后有没有挨打?挨打后有没有给糖吃?我都不记得了。

外出干活就是过好日子

还有一件事儿,我爸会开拖拉机,有一年冬天他和大队里其他的人一起去栎阳(附近的某乡镇,秦国最初的都城)干活儿。

我妈回滩张(地名)的娘家,顺便骑车子带着我去看离得不太远的我爸。

我爸和几个人住在一个屋子里,里面乱糟糟的,但生着蜂窝煤炉子,挺暖和的。桌子上还有已经拆开但还没吃完的点心。那可是个稀罕物件儿,轻易碰不着的。

这点心其实就是用油起酥的酥皮包着混着面粉青红丝瓜子仁的白糖,烘烤出来的象棋子大小的糕点,讲究点的叫“水晶饼”,乡下就唤做“果子”。别看名字挺好听的,味道可真不咋的。我一直奇怪陕西面食挺好吃的,为什么同样面粉做的点心就和好吃没什么关系呢?

我爸回来后,把这点心在蜂窝煤炉子上烤了给我吃。酥皮挺好吃的,但里面的馅估计是面粉掺得太多,我牙都啃疼了,还是只能啃出几道白印子。怪不得这帮大人拆开了,还没吃完,这点心硬得都可以砸钉子了。

回去的路上,我妈给我说,明,你看你爸多辛苦。住得差,吃得差,恓惶得很!

我坐在28自行车的前梁上,一边顶风啃着酥皮所剩无几的果子,一边心想房子里搭着炉子(乡下人冬天嫌费钱,没几个搭蜂窝煤炉子的),桌子上放着果子,苦啥苦啊?

这种我爸外出干活就是在过好日子的印象自此一直植根在我心底。以后我爸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一直在南京工地上工作,挺苦的。但在我的心里还是觉得他过的是房子里搭炉子,桌子上放果子的幸福生活。

大地牌风衣

小学三年级到初中毕业期间,我也到了西安城里读书,随爷爷奶奶住。但此时我爸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南京工作,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次。

那时候电话也不普及,父子之间也不通信。而且,我爸也好,我也罢,都是不善于或羞于表达的人,即便碰着了,大多数时候也是相对无言的。因此,我对于我爸的印象也逐渐模糊。

我上五年级时的一个秋夕,我在家属院(陕机司四区)门口一个人耍,远远地望到一个人好像是我爸,他拉着箱子背着包,从南京回来探亲了。

我当时很羞怯,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躲起来。我藏身树后,眼看着我爸拉箱背包地从我身边经过。又足足徘徊磨蹭了约莫二十来分钟,才往家走。

路上我既期待我爸带回来的好吃的东西、礼物;又害怕他和我说话,问我学习的事情(其实我学习挺好的);还害怕他刚才看见我躲起来。

回到家,果然床上、桌子上、地上都堆着我爸带回来的东西。

爸~

噢。

我爸递给我了一种白底蓝花纸包的长方块儿的花生牛轧糖,我拆开吃了两块,感觉味道很高级。南京的东西就是好啊(虽然我也不知道这糖是那里产的)。

美中不足的是,零食好像就这么一种。

我爸拿出一包我从没见过的、闻所未闻的东西给我婆,妈,这是笋干,比肉都贵哩。

这咋奏(做)呢?

和肉一搭烧,烧好了,当地人光捡着吃笋干,比肉都好吃!

我和我婆将信将疑地看着这老树皮一样的东西,想象不出比肉还好吃是啥滋味?

我爸拿出了给我带的新衣服,一件样子蛮时髦,颜色挺鲜艳的短风衣夹克衫。

许多年后,我仍然记得这件相伴了我起码六年的衣服的样子。

一件两面穿的上海大地牌风衣,一面是很亮的深蓝色,另一面是更亮的浅蓝色;下边是收腰的,有两指宽的缝在衣服里的松紧带;当时还很少见的两面衣服专用的拉链头;口袋和袖口是亮晶晶的不锈钢衣扣;浑身散发着高级时髦洋气的气息。

当时,我脑子里蹦出来的是前不久刚看过的一本琼瑶的小说的名字,《梦的衣裳》。关于我在看琼瑶书这件事,几年后败露了,我爸痛心疾首地呼唤我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当然这是另一档子事,本文按下不表。

我爸抖着这件衣服,叫我来试试看。

我满怀期待、忐忑激动地接过衣服,来到大衣柜镜子前小心翼翼地穿上了它。

太大了……应该在我腰部的松紧带垂到了膝盖上面一两寸的地方;衣服的肩部也溜下来好多,挂在上臂;我的手根本就伸不出袖子。但是那梦幻高级的蓝色,来自大上海的时髦劲儿仍然让镜中的我显得焕然一新、卓尔不群、异常醒目。

我有点沮丧地爱不释手地穿着这衣服扭来扭去。

我爸给我把袖子挽起来,把我手露出来。

他状似得意地说飘得很(漂亮极了)!风衣就是要大一点,长一点的,上海人都这样穿的。

我爸就是这样的人,他不想在自己儿子面前掉份儿、没面子,他作出很懂、很欣赏的样子,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我?

即便这件风衣大得有点过分,仍然无损于我对它的喜爱。

我穿着它去考试,感觉自己信心满满;我穿着它挺胸抬头地走过女生面前,就像张楚的《姐姐》里唱得那样;我穿着它去春游,做公园里最醒目的仔;我穿着它去借武侠书、去逃课看电影、去翻墙逛动物园……

这件衣服我一直穿到初四结束(我初三考上高中了,但家里让我去复读去考当时很难考的初中专),我把它从长风衣穿成短风衣,再穿成小夹克、小可爱。

我没敢问我爸这件风衣多少钱买的?我本能地觉得它价钱不菲,至少对于一个建筑工人不算高的工资而言,应该是比较贵的。

许多年后,当我老婆抱怨我给我儿子买得衣服太多太费钱时,我想我为子购衣所花的钱占月收入的比例,应该远远低于我爸给我买大地牌风衣时所花的钱占月收入的比例吧?

小笼包子

忘了是小学几年级时,反正有一年暑假,我爸我妈难得地带着我、我妹去西安城里边逛。

我穿着我妈刚扯的细格子布做的猎装样式的短袖短裤,四个人不紧不慢地在街上晃悠。虽然啥也没买,我仍然感觉挺幸福的。

到了饭点了,我们进了一家里面人挺多的,卖小笼包的国营饭店。我爸买了几笼小笼包,还点了两碗或是三碗小馄饨。

馄饨要等,但小笼包能现买现吃的。

那时候我还馋肉,那时候的大肉也很香。

我夹起一个油光泛亮,纯纯地几乎全是瘦肉的鲜肉馅(或许里面还有点大葱)的发面小笼包咬了一口,感觉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小笼包真好吃!真香啊!

我不顾烫嘴,低头忙着对付小笼包子。

不知道为了什么,这时候我爸、我妈拌起了嘴。我爸把筷子一放,出去蹲在马路牙子上生闷气去了。

我有点奇怪,但小笼包子的肉香战胜了我的好奇心。我佯做不知的继续吃小笼包。

我妈也赌气似的,往我跟前推着包子笼,让我使劲吃。

吃了五六个小笼包后,我已经有点饱了,但考虑到这种肉肉大餐是难得一遇的,我仍然挥着筷子,准备再塞上几个包子。

啪,我妈用筷子打下了我的筷头。去,叫你爸来吃。

我不情不愿地放下筷子,走出店去。

我爸正蹲在马路边上,梗着脖子歪着头,满脸不高兴地看马路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去。

爸,额(我)妈叫你吃包子哩。

我爸看了我一眼,没动弹,说,额不饿。

我当时还缺心眼,就回店里去了。妈,额爸说他不饿。边说还边坐,想继续吃包子。

我妈瞪了我一眼,去说包子香得很,再不来就莫(没)了。

我只得又出来给我爸传了一遍。

我爸这次头也没回,继续专注地看马路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去。香你就多吃些。

我得了最高指示,马上跑回去,妈,额爸叫我多吃些哩。

我妈更凶狠地瞪了我几眼,去,给你爸说,包子吃完了,晓华(我妹)还要吃,叫你爸来买。

这不是还莫吃完吗?我奇怪地问我妈。

我妈气笑了,你个瓜娃,赶紧去,你爸要不动弹,你就把他往起来拽。

我又去了我爸身边。

我心想我爸这么大,这么重,我那能拽得动啊?

还好,我说了包子吃完了,晓华还要吃,额妈叫你去买包子。我爸就起身和我回来了。

奇怪地是,这么折腾了几个来回,我再吃这些小笼包子,就觉得索然无味,一点都不香了。

现在想来,那是因为包子沾染了不愉快的味道,再加上边际效益的缘故吧?当时,我是真的挺纳闷的。好不容易吃次小笼包子,怎么就越吃越难吃呢?

大箱子

我考上大学时,我爸已经回西安了,在物业公司煤气站工作。

我感觉对于上大学这件事,我爸比我还高兴。

他得意地指着一个黑色尼龙布的大旅行箱,说去年年底先进工作者时,他特意选了这个大箱子,就是给我上大学准备的,他是多么高瞻远瞩有先见之明。

爸,我上的西北政法就在南郊,用不着这大箱子吧?

拉上拉上,新新的箱子,能装得很。

我拗不过,就同意了。

报到那一天,我爸拉着这箱子,碰到上下台阶楼梯时、路不平时、上下公交车时,还得拎起来。

爸,我来拎吧。

我爸一把把我拨拉开,额平时上班,一手一个煤气罐,一天搬弄几百个呢,这算个啥?

当时我身高cm,体重只有99斤,确实很瘦弱,未必拎得动这塞得满满当当的大箱子。

我们上了一路是买票的、分级票价的公交车。

我爸用高八度的声音说,两张票,到政法学院。

众人纷纷侧目,我爸要的就是这感觉。

我倒是觉得有点浮夸了,低下了头,脸皮微微泛红。

过不了几站,我爸就要提醒一下售票员,到政法学院叫一声哈。

尴尬啊,我心说,我就说不要他去,他非要去的。

而且我爸一手扶着箱子,每到一站就看着站牌,说,明,离你学校哈(还)有几站几站…….

声音没买票时大,但也没小到那里去。

终于到站了。

我爸又一手拎着大箱子,在长安南路88号的校园里报到、领被褥、找宿舍,奔前跑后。我领了饭卡后,我们还特意去公寓楼门口当时还是一层的老食堂里吃了顿校园餐。我爸对食堂的烧茄子赞不绝口,说比他们单位食堂的好吃许多。

那个大箱子大学四年一直放在宿舍门口右手边的下铺上。

打开了,又关上的,是我的大衣箱;打开了,却再也关不上的,是我年轻的、驿动的心。

后来这大衣箱,又陪我辗转神州三千里,虚度光阴四五载。直到某次我回西安,把满身风尘有点破旧的它扔在了家里。

听说我爸企图让我妹也用这大衣箱,我妹嫌它丑,没要它。

年国庆,我回西安。我妈让我带一个大箱子回去,我知道他们的用意,非常配合。

临走时,他们果然搜罗了很多土特产硬生生地塞满了回程的大箱子。我象征性地反对两声,就认命了。

因为相同的戏码已经上演过很多次了,结局都一样。

出门时,我爸又要去送我,他一把抢过大箱子,往外拎。

我跟在我爸身后,看着他发福的身材、所剩无几花白的头发,发现他已经拎得不很轻松了。

爸,这是万向轮的箱子,地不平也能推的。

噢。

我想起他送我报到那天,差不多的大箱子,他可以单手提拉推,毫不吃力。

当年自称一手一个煤气罐,一天搬弄几百个的我爸,老了。

钓鱼爱好者

我哥有两个小孩,我有一个儿子,我妹有一个女儿。上学接送,假期看管,都需要老人援手,我妈为此忙得不可开交,顾此失彼。

因此,我妈与我爸经常聚少离多。我妈待在这些子女家的时间反而远远超出待在自己家的时间。

我爸看在眼里,十分感伤。

老了,没用了,大家都用不上他了。

他每天走路,一两万步是很稀松平常的。有时他会走到四四方方的城墙下、走到交大对面的兴庆宫、走过川流不息的康复路、走到聚散离合的火车站,可惜没有人要他接送。

他不太会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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