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观是一种带有特殊意味的观望,被远观的对象往往是需要被记住的、充满渴望的、希冀征服的对象,在贾樟柯的电影中,“城市”成为了很多乡镇青年远观下的客体,下定决心走出故乡的旅人们对远方的城市总有着这样那样的想象,在贾樟柯的电影中也充斥着这样对于光怪陆离都市奇景的表现。
早在故乡三部曲中,那些身体仍然被禁锢在乡镇里的年轻人就已经透过各式各样的手段一电视机里的新闻节目、前往城市打工的同乡的描述一得以窥见城市的繁华。
这些乡镇青年对于城市的景观虽然是臆想的,但多彩的讯息让他们透过万花筒看到了一个他们认为的多彩的“外面世界”,他们也在不断地远观中虚构着城市的形象。而真正的城市是他们可远观而不可进入的“禁地”。
想象中的城市
首先,我们通过表格归纳来看一下贾樟柯电影中所展现出的外乡人对于城市的远观,以及乡镇青年想象中的城市在导演镜头中是如何被展示的:
同样来自小镇的贾樟柯显然了解城市生活对于乡镇青年人的号召力,于是他在电影《世界》中为剧中的进城务工者们“打造”了一个彻底的想象的城市实体”——世界公园。
位于北京的世界公园是一座网罗了全球各大城市著名景点的公园,只不过这些景点都是缩小复制版,诺大的公园看上去像是一个全球城市文化集锦。
这座公园里的工作人员,从表演者到保安,无一例外都是进城务工的乡镇青年,他们每天吃住在世界公园中,这座公园对于他们而言就是他们的“北京”,络绎不绝的游客就是他们这座“城市”的外来者和参观者。
“不出北京,走遍世界”是《世界》中的一句台词,也是世界公园里从开园就开始循环播放的话,但世界公园并不是城市的真实完整图景,它只是简单地把各地最具代表性的城市景观笼络到了一起,拼凑起了一个乡镇青年眼中的城市图景。
正如本雅明的洞见,“场所的特异性是某一特定的建筑或城市与根植于这一场所的历史、文化和社会实践之间的关系的结晶”。
金字塔也好、埃菲尔铁塔也好,这些建筑并没有被真正地复制,消散了“灵韵”的世界公园更像是一个纯粹的建筑堆积,一座不含有任何本土化情感基础的世界城市镜像,公园建造者摆明了告诉我们这是一座假的城市,但电影中的主人公们却在这座虚假城市中日复一日过着真实生活。
贾樟柯在《世界》中很少使用全景式镜头去展示世界公园的全貌,在影片的开头,摄像机就像导游的手一样引导着观众跟随赵小桃急促的脚步在世界公园的后台穿梭。
小桃在阴暗的后台大声喊着“有没有创可贴。她在“寻找”一个能够熨帖她伤口的东西——在城市中受伤难以避免——为她接下来上台表演做着准备,在这一“寻找”的过程中,小桃和保安们开着玩笑,还帮助一个即将上台的演员修好了拉链。
随着舞蹈总监的催促,我们也跟着镜头来到了台上的“世界”,观众席被激光灯映射得五光十色,人头攒动,身穿印度传统服装的赵小桃和众多舞者一起在灯光照耀下载歌载舞。
但贾樟柯是个非常冷静的导演,在展现过完美的舞台之后,镜头又转回了后台,摄像机快速的向后退去,展现出一条又长又脏的化妆间通道,后台无人通道的阴暗逼仄和前景舞台展现出来的广阔多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作为巴赞发现式美学的跟随者,贾樟柯似乎认为探索跟踪型的摄影优于呈现型的摄影。然而,但展现一个巨大如世界的客体时,贾樟柯立即表现出有必要同时从两个维度来拍摄。
于是,在为这些年轻人们营造出了如此喧闹世界的同时,贾樟柯也不忘提醒我们这不过是透过万花筒得以窥见的“城市”,而地下的后台通道才是他们城市生活真实的一角。
德赛尔借鉴了本雅明“城市漫游者”的观点更进一步地指出,正是通过行走这一举动,数不胜数的城市使用者将城市作为他们自己的空间进行了书写与再书写——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片段故事,与其他片段故事相关联、交叉。
每天在世界公园里工作行走确实构建了小桃和太生这群年轻人的故事,但是在这样毫无“灵韵”的空间里行走,小桃和太生们能够得到什么样的体验呢?
他们显然不会像“都市漫游者”一样去触摸、行走过世界公园里大大小小的拱廊和街道,与某一位建筑学精英之外,不能与任何人进行有效的交流,对于无数进城务工的小桃、太生们而言,城市更像是一个空洞的“空间”,而不是有机的场所。
生活的矛盾
《世界》中有一段故事情节对这种生活的矛盾困境进行了描绘:太生的同乡。
二姑娘辍学之后也来到世界公园,准备投靠同乡打工,太生以“过来人”的身份教导他“城市”里的生存法则,并以城市“主人”的身份让另一个同乡二小带着他参观公园。
初来乍到的“二姑娘。对这里的生活充满了期待。
他问二小说:“你在这里一个月挣多少钱?”
“二小回答说:“我多吧。”
“二姑娘”:“多是还是?”
二小颇有些得意地回答:“商业机密。”
“二姑娘”随后又问:“二小,你这身衣服要不要钱?”
二小更得意地说:你说当兵的衣裳要不要钱?
二小的言下之意当然是以“城市人”的身份在向农村来的“二姑娘”炫耀着自己在这里生活过得风生水起,“二姑娘听完后笑了,她看着远处的景色憧憬着自己将来在这里的美好生活。
但谁都知道,即便在影片中标注的4年的北京,月工资多也是多么地捉襟见肘,当年北京的最低工资标准是不低于元人民币每月,二小拿着如此低微的薪水还向别人吹嘘着这是商业机密。
他当然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在真正的城市人看来可能是个笑话,但在这座虚幻城市中,像二小这样的年轻人过得很开心。
故事的最后,二姑娘”因为过度劳累仍然强行上夜班出事故死了,而他如此拼命过度工作的原因只是因为夜班工资高。
医院,病床上的二姑娘死前还惦记着欠谁多少钱,并写了一张纸条,嘱咐太生替他一一还完。
为得到多一点工资而付出生命的,二姑娘到死还想着要周全帮助过自己的人,这完完全全还是乡村礼俗社会的人际关系和逻辑,这些年轻人们行走在真正的城市为他们打造的异质空间里,却还是遵循着他们原本的人情世故,无法真的融入到“魔都”去生活,这样的矛盾碰撞为《世界》贡献了最无奈也最唏嘘的一幕。
《世界》中贾樟柯拍摄了很多场作为奇观被展示出来的世界各国的舞蹈表演和民俗表演,这是一种少数人参演,而被多数人默默观赏的表演形式,这些表演脱离了原本的语境被当作纯粹的景观呈现,而作为这些景观载体的世界公园同样也是一种景观,它是一个杂糅了多重感官体验的大型景观。
用居伊德波的理解,这种虚假的表演的在场遮蔽了真实城市原本的样貌。在这样虚假景观中构建岀来的所谓“城市生活”也是虚假至极,但小桃、太生、二小却对这种虚假的生活不自知,他们毫无怀疑地以为这就是他们的“城市”。
在这座微缩版的城市里,现实被缩小,梦想被放大,这是贾樟柯在《世界》中为我们展现的乡镇青年眼中的城市“乌托邦”。
《海上传奇》中,赵涛饰演的外乡人来到上海,在细雨中漫步在黄浦江畔。在这部影片中,她充当了引线人的角色,串起了上海这座大都市年代到年的传奇故事,这其中有资本家的故事,也有革命者、艺术家、黑帮、政客的故事……
可是赵涛作为一位外来者,始终以一个游离与主线故事以外的角色毫无目的地漫步在上海街头,在她的眼中上海的景色固然美好,但是这座城市中的风起云涌却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近乎“间离效果”的表演使得赵涛以异乡人的身份始终被排除在上海这座城市之外,她站在江畔凝望着这座世界都市,但上海除了下雨没有带给她任何回应。
结语
被远观的城市作为一个被关照的空间,凝结了无数乡镇青年对于它的渴求和向往。想象出来的城市空间非但没有拉近他们与城市的距离,相反,这些远观之后产生的臆想变成了一堵堵无形的墙让他们在真实的城市中处处碰壁。
“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怀揣这些想象的青年人来到城市以后,迎接他们的是随处可见的冷漠的陌生人,他们生存在城市空间中的“飞地“之上,在由同乡、朋友等关系组成的。
“异质空间”中过着无人知晓的生活,只有在那里他们才可能在没有逃离主流权力机制和话语秩序的逻辑”的同时将自身的话语变成了城里人观望讨论的对象。